第84章

  沈念之瞥了他一眼,又慢慢闭上眼:“真会说谎。”
  顾行渊不语,走过去将帕子在温水中浸过,拧干,替她擦拭额角汗意,手势极轻极稳,仿佛怕惊着她一般。
  她半闭着眼,任他动作,过了片刻,低声开口:“我发烧多久了?”
  “三次起热,两日未退。”他答。
  “哦。”她似是笑了一声,又似只是叹气,“亏你还守着。”
  “你伤未清,不敢耽搁。”
  她偏过头,睫毛扫过枕面,轻轻道:“没想到顾大人还有这一面。”
  顾行渊一顿。
  “看起来冷漠疏离,一本正经,平时不多说一个字,但实际心软,对人好,话不多。”她语气平淡,却带着病中特有的钝慢,“你也不是头一次救我了,怎么次次都救得这么熟练?”
  顾行渊没接话,只将茶盏端过来,吹凉,喂她饮下。
  沈念之并不推拒,只是盯着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冷静的打量。
  “顾行渊,你是不是对谁都这样?还是说……”
  这句问得不重,却一字一句落得极实。
  顾行渊望着她,神情不变,半晌才道:“这高烧是一点没把你脸皮烧薄。”
  她“哧”地笑了一声,抬手覆住自己额角,像是懒得再追问,或者也确实乏了力气:“好好好,不打趣你了。”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只有她的喘息声还不稳。
  沈念之闭着眼歇了片刻,忽而轻声开口:“我记得昨夜……好像梦见了什么。”
  顾行渊替她盖好被角,道:“你睡得不安,说了几句胡话。”
  她眉心动了一下:“我说什么了?”
  他略一停顿,道:“你说冷。”
  “就这?”她睁开眼,看向他。
  顾行渊点头:“你求我抱你。”
  她怔了一瞬,然后慢慢笑起来。
  “原来你也会说这种话。”
  他不语。
  她半倚在床头,笑容带着些病中倦态的散淡:“你这样的人,最适合做借刀杀人的棋子。”
  “可惜我手里没筹码了。”
  顾行渊听着,神情没有太多波动,只道:“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你只管开口。”
  沈念之看了他一眼,未说话。
  外头风声忽起,窗棂微响,沙砾轻敲窗纸,像是远方有消息随风而来。
  顾行渊起身倒水时,沈念之偏头看着他背影,眼神微敛,唇角轻动,却什么也没说。
  屋内渐冷,她重新缩进被褥中,身子还未全好,睡意又上来得快。
  闭眼前,她低声呢喃了一句,像是说给梦里人听:“……顾行渊。”
  话音一落,她自己也微微蹙了下眉。
  沈念之再醒时,屋内已收拾得整洁,几案上水已换过,炉火也烧得旺了些。
  她坐起身,顾行渊正将一件厚实皮袄从布囊中取出,抖开来挂在一旁竹竿上。那是一件胡人样式的冬衣,皮毛朝内,外披粗缯,色泽深褐,带着股干燥的兽皮味。
  “你去哪儿偷的?”她声音还有些哑,目光却带笑。
  顾行渊回头,语气如常:“镇上有个商户,赶着冬市贩皮货,买的。”
  “顾大人有心了,我有披风。”
  “沙路夜里风急,披风不够。”
  他说着,又从囊中取出一只暗青色披风,抖开后在她身后轻轻搭上,将衣领系至她颈侧。
  她乖乖由他替她系扣,等他动作一停,才道:“顾行渊,你这副样子,要是做了郎君,该有多少姑娘后悔没早一步嫁你。”
  顾行渊淡淡看她一眼,没接话,只道:“衣服不宽,行动不便,得共乘一骑。”
  她一挑眉:“可真不合礼数。”
  “不知为何,听见你嘴里说出这种话,我竟然有些想笑。”顾行渊回她。
  沈念之翻了个白眼,“你这人真不爱开玩笑,那得骑多久?”
  “两日。”他顿了顿,又道,“快的话,一日半能到沙州。”
  沈念之低声“啧”了一声,靠回床榻,慢条斯理道:“两日……你当我是铁打的?”
  顾行渊未笑,只从身旁取出一个药包:“老郎中配了几味舒缓的药,是用来压住你体内血气翻涌的,能稳上三四日。”
  他顿了顿,看向她的眼神极认真:“你要撑一下,到了沙州,我会找专门的解毒郎中。再晚,就不是药压得住的了。”
  沈念之神色没有动,只是低头看着手指,不知想着什么。过了片刻,她才忽然开口:“如果我真撑不过去,死在这旷野里……”
  顾行渊眼神一动,尚未言语,她便补了一句:“你可别把我埋在这里,太冷,又太孤独。”
  顾行渊看着她,片刻后,声音极低:“不会让你死。”
  她闻言望向他,那一瞬,风从窗缝掠过,披风角轻轻掀起,他站在她身前,像是一块沉稳磐石,挡住了风雪,也挡住了命里的无措与未知。
  沈念之低低笑了声,语气却不再玩笑:“你最好别食言。”
  顾行渊没有再答,只取出药盏,将药送到她唇边。
  与此同时,沙州城外的西驿。
  一队赤羽军策马停驻在问来客栈院前,鬓发间皆插有赤金鹰羽,为首一人翻身下马,步入驿中。厅内炉火正盛,一名年轻女子端坐于炉边,听见动静起身相迎。
  是霜杏。
  她将顾行渊与沈念之离京后沿路的情况简要说了
  :“我们在凉州城外不远处分手,他们去恩泽镇看郎中,我是提前随商队进的沙州。”
  那名将领闻言点头:“接到信时,大都护正遣我们接应,便是马不停蹄赶来,我们现在就出发,估摸明日应当能接上少将军一行。”
  霜杏点点头:“我会留在城里,等他们回来。”
  风从门缝吹入,炉火微晃,沙州的天光将亮未亮,一切都像是蓄势待发。
  顾行渊骑着马,怀中的沈念之紧紧与他靠在一起,他喘出的粗气呼在沈念之脑袋顶上,她虽然神智还在,但是人还是困乏。
  干脆直接靠在顾行渊怀里,仍由他扶着。
  二人不知骑了多久,中途也歇了一次,顾行渊老远就看见一行人,眸中闪过光亮。
  第63章 “所以因为他救过我的命,……
  沙路黄尘万里,苍茫如海。
  在将近晌午时分,天光正烈,一行人马自北地驿道缓缓驰出,皆着赤羽军制式战甲,深红披身,鹰羽贯首,铠甲上深色的纹饰在烈日下泛着锋芒之光,远远看去,宛如疾风烈火。
  为首一人负枪胯马,眼如炬火,正将手中军令折收腰间,目光望向南侧蜿蜒而来的沙路。
  那处,尘土微动。
  远处一道单骑缓缓而来,马背之上载着两人,衣色深淡相交,人在风中缓行,像一幅卷轴缓缓展开。
  副将厉声:“人到了!”
  赤羽军顷刻整队,马蹄齐落,沙声如浪。下一刻,为首之人纵马上前几步,待得那一骑抵近,马未停,身形已自鞍上翻下。
  单膝跪地,拱手道:
  “赤羽军副将所辖副营,拜见顾将军。”
  其声未落,后方数十名赤羽军将士齐声呼道:“拜见将军!”
  声音贯长空,如风中雷鸣,震得沙丘微颤。
  沈念之坐在顾行渊怀中,本是昏倦半睡,听得这声呼唤,整个人猛地清醒。
  她尚未回过神来,身后的男人已缓缓勒缰停马,在众目睽睽之下伸手,将她从马背上抱下。
  他动作极稳,掌心托着她背后,臂弯绕着她膝弯。
  沈念之的掌心抵在他胸前,近距离听见他心跳极稳,像是早已习惯被万人仰望、领兵号令的那种节奏。
  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
  原来他不是她以为的温吞、寡言、木头疙瘩。
  他是少年将军,是赤羽军副帅,是甲士们单膝请命的人。
  沈念之看着他一脸严肃,眼底如深潭,一言未发,透过他,似乎突然看清了他背后的整个山河。
  她掌心还残留着他胸口的温度,脑中却不自觉回溯起从前。
  她早知他是军中副帅,带兵多年,未能亲眼所见,只当他是个京城里办案的大理寺卿。
  可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在自己的兵前立着,那一瞬,她忽然觉得——这个顾行渊,才是真正的他。
  那群铁骑齐身而立,谁也未问她是谁。
  顾行渊转身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没有笑意,却有一丝在风中压下的温意。
  他吩咐:“备马,换车。她身体未好,不能骑乘。”
  副将立刻应命:“遵令!”
  赤羽军立刻分出几人卸马换辕,动作利落如风中翻羽。
  沈念之站在原地,披风在身,风扬而起,她一时不稳,顾行渊便是再次将她打横抱起,走到马车前,轻轻放了进去,告诉她:“我骑马随你,有事叫我。”
  落日沉西,金线余晖被风沙卷得发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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