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她像是一柄淬火未冷的刀,锋锐至极,倔得要命,有时候任性起来也发蠢。
  可唯独,他从未见她这样。
  摔倒、哭泣、沉默、无助。
  直到她终于哭累了,双肩也不再颤抖,才缓缓起身,一言未发。
  顾行渊这才走上前,弯腰,将她轻轻扶起,动作极稳极缓。
  然后他低声道:“上马吧,让他们送你回去。”
  她没拒绝,他便将她抱上马背,吩咐霜杏收拾残物,又调了沈府随从一同随行。
  马蹄踏雪,一行人渐行渐远。
  顾行渊站在原地,望着那匹马载着她远去的背影,眼中再无情绪,只余风雪,沉沉一片。
  此时,大理寺东狱,牢门重锁,灯火微黯。
  沈淮景仍坐于旧榻之上,鬓边风雪未散,指尖残墨未干。方才的父女之语已散作尘烟,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翻开那本未批完的律册,视线落在墨痕泛白的页角上,笔未动,心中却像是早已批完了一生。
  忽而,一阵极轻极慢的脚步声,从甬道尽头传来。
  不是狱卒的板靴,不是刑司的巡脚,而是带着刻意压抑的、悄然无声的步伐。
  铁栏未响,那人便止在灯火照不及的阴影之中。
  半晌,一只戴着黑皮手套的手缓缓探出,从阴影中伸来,手掌极稳,五指极紧,仿佛捧着的,不是一盏酒,而是一桩命案。
  那是一只黑釉瓷盏,胎釉深沉,唇口窄窄,盏中热气氤氲,药香极淡。
  那人语声极低,却压得极稳,字字清晰:
  “沈大人,这是恩典,也是体面,我家主人仁心,不欲你在刑堂上失了尊严,饮了,便不苦。”
  沈淮景没有立刻动。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看着那盏酒,眼神淡得如深井无波。
  良久,他才抬起头来,看着那黑影中的人,语气温和:
  “你是陆府的人?”
  那人沉默片刻,终究未否认,只低低答了一声:“小人奉命。”
  沈淮景唇角微动,似是笑了一下。
  “陆家动手,齐王主意——”他淡淡道,“真是一步不差。”
  “齐王行事,总不肯脏了自己手。罢了,我不怪你们。”
  他低头,再看一眼那本律册,笔迹工整、章句未完。
  他伸手,将它合上,动作极缓。
  “我一生修律、断案、驳诏、参臣,改法九条,勘卷十三宗……”
  “到最后,却连一纸清白都留不得。”
  他不再说话,只抬起手,轻轻取过那只黑瓷盏。
  那人却后退一步,身影隐入暗影,再无声息。
  铁栏前,只余烛火微微摇晃,将沈淮景的身影映在墙上,斑驳晃动,随后重重砸在地上。
  寅时将过,天未明透。
  顾行渊原本已打马往长公主府去,可越临近巷口,他心中却越发不安,像有什么东西正一点一点从胸腔里坠落,压得他喘不过气。
  马蹄在巷尾倏然一顿,他握着缰绳的指节绷得发白。
  终是调转马头,折返原路,他又一次踏入东狱。
  今夜雪仍未停,大理寺的灯火照得甬道苍白,牢门深锁,守吏已被遣散,只余数人留守。
  可当他踏入石阶之时,迎面却扑来一股极淡的异香——
  顾行渊心中一震,他疾步趋前,跨过甬道,站定于那一间牢房前。
  木门半掩,烛火犹存。
  牢中沈淮景静躺于榻,衣衫整肃,眉目如常,唯独手中黑釉酒盏已空,盏底残香未散,桌旁律册合页微启,一页半批,一页空白。
  他像是方才才歇了笔,可那一身气息,早已全无。
  顾行渊骤然踏上前去,一把拉开铁锁,探手去触。
  指下冰冷如雪。
  “沈大人!”
  他的声音在石壁间炸开。
  无人应他。
  片刻后,他回头,面色沉如霜,厉声唤人:“来人,来人——叫太医,叫中丞,去禀陛下!”
  却见廊外黑影一闪,一道身影从阴影中缓步而来,身着深衣,面容冷静。
  正是户部尚书、现任中书令——陆长明。
  他步伐稳健,语声如常,听不出一丝异色:“顾大人,太医无需叫了。”
  “沈中书——畏罪服毒,自裁于狱。”
  “此案,可结了。”
  话音一落,顾行渊身形微晃,仿佛在风雪中被人正中一拳。
  他看着陆长明,唇角动了动,半晌,声音低哑:“你说……畏罪?”
  “谁证他畏罪?谁审他问罪?谁定他生死?他连堂前一言未辩,就被你们——”
  顾行渊握紧了拳,呼吸极重,一字一顿:“这……就是你们守的‘大昭律’?”
  陆长明面色未动,只淡淡道:“律为人定,官为国使,谁掌诏书,谁便是律,顾大人,此言,慎之。”
  顾行渊只觉胸口像是被塞了块冰,又硬又冷。
  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收紧,终是抬眸望向那道早已静止的身影。
  片刻后,他转身,步履极稳,步步踏雪,直出东狱。
  次日,日色初升,雪光犹白。
  他拂袖直上宫阶,跪于紫宸殿外,长揖不起,亲上表辞去大理寺卿之职,称“心不安于律,身不敢居位”。
  那一道折子,笔锋如刀,章句之间,竟无一句婉辞。
  宫门之后,无人回声。
  有人将他辞章呈上御案,却被守于殿中的陆长明拦下,淡声道:“陛下已歇。”
  “辞表我收了,待圣上醒来,我自会转呈。”
  顾行渊望着那道宫门,良久未动。
  晋国公府,天光微曦,雪未化。
  沈府西
  厢绣阁中,沈念之一夜未眠,直到东方露出一点亮意,她才仰身躺下。
  帘帐半垂,檀香未灭,屋内仍余酒气与沉香缠绕,她望着床帐出神,忽而心口一窒——
  是那种极细微,却如针扎般的痛。
  她“啊”了一声,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发鬓,连唇色都褪了血色。
  霜杏守在外头,一听动静便急忙推门而入:“小姐!”
  沈念之倚在床边,声音低哑:“倒杯热茶来。”
  霜杏不敢耽搁,立刻去倒。
  她指尖还未碰到那盏瓷杯,外头却猛地冲进来一个小厮,神情慌张、语调颤抖,几乎是扑通一声跪下:
  “沈中——沈大人……沈大人在狱中自裁了!!”
  瓷盏“哐啷”一声落地,碎成满地。
  沈念之整个人也像被这声摔碎了的茶盏砸中,一下跪坐在地,耳边嗡嗡作响。
  霜杏惊叫一声扑过来,却见自家小姐脸色雪白,眼神怔然,嘴唇轻轻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仿佛回到了那场梦里,梦中,那本话本结尾写着:
  【沈念之,晋国公府嫡女,姿容冠绝、性情骄纵。因心悦忠王李珩,强嫁于他,死后弃于宫外枯坟,无人问津。】
  她原以为醒来后,便能改命,于是她不再去纠缠李珩,不再动心于那句“小时候你最爱跟在我后头”。
  她以为,自己做得够多了,她推了李珩,改了自己必死的命运,她不嫁忠王,入的是齐王府。
  不过只是稍稍走偏了一步,便像把整盘棋推倒——
  倘若自己按照梦中的话本子走,继续纠缠李珩,求阿爷给她和李珩赐婚,那么阿爷会因为她的心意,提早站队、布局,就没有齐王和陆长明什么事了。
  如今李珩被贬,陆家上位,父亲死在狱中,她跪坐在地,满手冰凉,唇角还残着昨日未洗的脂粉,却像是从火焰里一点点冷了下来。
  她忽然抬头,目光穿过天窗之外那一方清白的天。
  “你在看吗?”她声音很轻,却一句一句地往天上问。
  “你在看着吧?”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角色的光辉,便随笔一划,把别人写死?”
  “为什么要为了一个主角的命运,便能定我一生结局?”
  “你不觉得……不公平吗?”
  她声音低极,像风中叠起的一道叹息。
  “我以为我能逆天改命。”
  “可如今才知,原来不过是……”
  她的眼泪忽然落下来,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没有声响,却痛得她整个胸腔都空了。
  沈府西厢,雪未化,香炉半冷。
  沈念之和府上的下人将沈淮景接回家后开始置办后事,沈思修被沈念之派人拦住,跪在沈府外面,此时门口传来一阵轻响。
  霜杏去应门时,那人已推门而入。
  他未穿朝服,只着一身常服深青色衣袍,领口扣得极整,披风上还带着些未抖落的雪。
  苍晏来了。
  沈念之没有回头,只静静盯着案上燃了一半的长香,一句话不说。
  霜杏行了礼,悄悄退下。
  苍晏站在她身后几步,望着她的背影,良久,才轻声道:“我听说……他走时很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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