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嗯。”沈念之答得极轻,像一缕风。
  过了一会儿,她才慢慢开口,嗓音哑得厉害,仿佛嗓子里结了一夜的冰。
  “……我做过一个梦。”
  她终于转过头,望着他,眼神平静,却极深。
  “梦里,我是一个话本子里的人。我死缠着李珩,非他不嫁。我阿爷为了我,站了队,扶了李珩做太子。我们一家得了善果,他没有被关,没有被杀。”
  “可后来我醒了。”她语调轻得像风吹雪末。
  “我以为……只要我不做梦里那个蠢女人,一切就能改变,可我错了。”
  她的手指一点一点捏紧,指节泛白,声音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若不是我……若不是我随意改了故事,父亲不会死,沈家不会败……我太自私了。”
  话音一落,她眼中已泛起雾气,却生生没有落泪,苍晏走近一步,声音低而温和,像春日拂柳。
  “那只是一个梦,阿之。”
  “梦里未必真,梦外也未必假。你不是什么罪人,沈家的命数,从来不该你一个女子担着。”
  他顿了顿,又道:“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应当好好活。”
  他没有安慰过多的言辞,也没有劝她节哀顺变,只是那一句“你不该担着”,像一道缓缓落下的帘,将她心头翻涌的潮水缓缓收起。
  良久,沈念之轻轻点了点头。
  她的手还搭在那卷旧布上,帛上是沈淮景平日临摹《中庸》时的字迹,工整清肃,犹在眼前。
  “我不想他葬得冷清。”
  “他是沈家的中流砥柱,是中书令,是晋国公……他不该被悄悄埋了,像个罪人。”
  苍晏郑重地答:“我会办。”
  他是沈淮景门生,入门已有五年,曾随沈淮景遍读律法讲义,得其言教与心法。
  此刻,他躬身一礼,语气笃定:“弟子苍晏,愿为师行终礼。”
  第49章 “苍大人——这一遭,你也……
  三日后,沈淮景葬于南山旧地,松柏成行,雪已消融,山风猎猎。
  朝廷不许设灵,不许祭奠,沈家无人敢前来,只苍晏一人披麻执杖,亲送至墓前,顾行渊站在远远的一处,静静替沈念之守着这份丧。
  沈念之站在山脚下,未能同行,只远远望着那一片松林。
  那是她父亲的归处,也是她往后所有清明里,再不能回避的名字。
  身后霜杏悄悄递上披风,沈念之却没接,只淡声道:“回吧。”
  长公主府西院,雪夜。
  檐角垂灯覆上白霜,夜风吹来时,灯影摇曳如梦。
  皎白月色洒在地面,一层未融的积雪正慢慢结冰,脚步踏过,发出微微碎响。
  苍晏披着深紫常服立于廊下,院中松枝积雪,风过簌簌落下,像极了压在心头的旧事,终于有了些许动静,袖口被风拂起一角,他面前案上置着半盏未饮的温酒。
  顾行渊自暗处踏进来,未着甲胄,仅穿一袭便服,剑未卸,眉间寒气未散。他斜倚栏杆,望着风雪沉沉的檐外,问:“你当真不打算辞官?”
  苍晏没有答,只将案上的酒盏轻轻推过去。
  “她父亲,是我老师。”他声音很轻,却一字不落,“五年前,是他亲自荐我入中书,讲律授法,指我方向。”
  “他跌下来的那日,我听得真真切切,他解下朝冠、脱下官袍、抬手一拜……我从未见过那样的沈淮景。”
  他轻轻闭了闭眼,呼吸落在冷雨中:“这一笔账,我会替她讨回来。”
  顾行渊看他一眼,沉声道:“你若要讨账,便不该再留在朝里,你是沈相旧部,他们虽然看在长公主府的薄面上暂时不会清算你,可是圣上还能挺多久,我看那寡妇天天给圣上灌药,李珣上位迟早的事。”
  苍晏轻笑了一下,摇头:“不,我偏要留。”
  “我要留在陆长明眼皮底下,在朝堂之上,陪他们喝酒听戏,朝夕共处,虚与委蛇,李珣爱才,倘若我诚信臣服,我们又是亲戚,他会容我。”
  他转过头,望向顾行渊,眸光极静:“我会做很多……她不能理解,甚至会痛恨的
  事。”
  “我可能会向陆相俯首,也会在殿上附和李珣的每一句话。但我心里知道,我要保住这张牌桌,保住这个局,保住一个她还能翻盘的机会。”
  “只要我还活着——沈淮景的冤屈,就不会被尘封。”他语气淡,却每字如冰,落在雪夜里格外清晰。
  顾行渊低声道:“可你不能陪她。”
  苍晏轻轻笑了:“所以我才来找你。”
  他看着顾行渊,语气带着从未有过的郑重:“倘若有一日,她撑不下去了,你带她走,她是自由的,她不适合争宠,不适合深宫王府,更不适合每日睁眼,看着自己仇人的脸。”
  他顿了顿,声音低哑:“总有一天,她会知道,那杯毒酒,是李珣点的头。”
  “到时候,她父亲的仇还没报完,自己却也搭了进去。墨怀,她若还活着,她就不该在那样的地方死去。”
  他眼中晃过一点极淡的悲意。
  “我不能陪她左右,但我可以留一盏灯。”
  “那盏灯,不为我自己。是为她,只要她一回头,就知道还有一处地方,是为她而亮,让她可以看到归处。”
  白雪密密,落在檐瓦之上。
  顾行渊许久未言。
  他垂下眼,看着桌上一滴未饮的酒,指节缓缓收紧,嗓音低沉:“正好外祖父问我什么时候回瀚州当我的世子,这下我也有思绪了,你做你的局,我护她后路,等哪日你发令,我自带人马,亲手砸了他们的门。”
  苍晏看他,缓缓举杯:“那我便等你。”
  二人碰杯,酒微溢。
  京城连日落雪好几日,未曾停歇。
  自太子册立旨意颁下之后,东宫连夜遣人进府,送来第一批定婚礼仪所需之物——
  红锦大匣一封,封皮以缂丝绣有金凤云纹,其下盖着太子私印,朱漆未干。
  尚仪局六品女官亲自送来礼单,一一呈于沈府正厅:“此乃宫中所列侧妃初册之仪,奉圣上旨意,择月望前日完礼,不得拖延。”
  沈思修长兄为父,为了大婚,沈念之不得不按照旨意让他进门。
  此刻他面对宫人来往,点头如捣蒜,言听计从,沈念之却未露面,留下一句“身染风寒”,自锁闺阁。
  宫人告退时,只见院中积雪未扫,沈府上下来来往往,脚步声却皆小心翼翼,连喘气都压着,仿佛一脚踏重了,便会惊动什么。
  阁内,霜杏红着眼,在榻前跪坐,抱着一匹刚刚挑好的嫁衣边料,不停地抽泣。
  “小姐,他们欺人太甚,不仅不让您为老爷守丧,不顾孝期,就忙不迭的让您嫁过去……”
  她声音哽咽,针线颤抖,金线落下时像泪痕。
  沈念之却只是坐着,看着那布料。
  她穿着一件鹅黄夹衫,外罩披风,鬓发未挽,袖中握着前几日苍晏送来的信纸,纸上只寥寥数字:
  ——“安好。”
  她把那封信折起,压在铜镜下。
  她没哭,也没笑,只伸手摸了摸嫁衣边角,低声开口:“你看你这纹路都绣歪了。”
  “这身衣裳,是给天下人看的。”
  霜杏抬头,泪眼婆娑地看她:“小姐……你害怕吗?”
  沈念之却没答,只慢慢起身,踱到窗边。
  窗外雪声静极了,远处传来太常寺的钟声,隔着整座皇城,她忽然轻声笑了一下,喃喃道:“这钟声,好像在催命。”
  霜杏不懂她话中意,只跪着,眼泪一滴滴落在嫁衣上,把那凤尾绣得潮了又干,干了又潮。
  这日之后,东宫礼制日日送入晋国公府,香轿、嫁帐、锦盒、冠簪、手炉、鹤羽披帛、万金细帛罗帐,仿若流水。
  尚仪局的人日日登门催促,请女主人监礼。
  沈念之懒得去看,她整日躲在屋里。
  窗外雪再起一场。
  沈念之坐起身来,一夜未眠,她盯着挂在不远处的嫁衣,忽然出神。
  她想起阿爷在她小时候说,读书要有风骨,说沈家儿郎,宁折不屈;也想起他后来手握三司,提笔断人生死。
  而今,他死了,她要披着嫁衣,把父亲未了的冤,藏在红衣之下,一针一线,绣进嫁裳,送进宫门。
  她低下头,眼泪掉在被子上,语声极轻:“阿爷……你若看得见,就当,我是替你回朝堂。”
  屋子里实在憋的慌,沈念之看着眼前的一切都觉得心烦,恨不得放一把火全烧了。
  “霜杏,我要出门透透气!”
  入冬已深,雪落京畿已是好几日。
  沈府今日却难得清空门第,一应宫人退散,外头送嫁匠役也未入门。
  沈念之披了件貂裘外袍,着素色罗裙,鬓边一枚珠钗,颜色极淡,只衬得那张脸清冷分明。
  霜杏跟在她身后,小声说着:“小姐,这几日都没出门了,今儿您愿意出去走走,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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