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霜杏惊得不知该进该退,站在一旁眼圈通红,却一句不敢出声。
沈思修抬头望着沈念之,眼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迷茫,他仍旧固执道:“可是……阿爷若真是冤枉的,等你成了侧妃,让齐王殿下替他说话就好啦。只要你好好的,将来……沈家还是有希望的。”
沈念之听到这句,终于笑了,那笑容艳丽如火,却寒意森森。
她忽然上前一步拔出沈思修腰间的佩刀,雪亮刀锋在她指间划出一道冷光。
沈思修愣住:“你做什么——?”
她将刀指向他,语气平静:
“从今日起,你再敢踏进沈家一步,我便亲手砍了你。”
屋内落针可闻。
雪下得更紧了些,窗外白茫茫一片。
沈念之持刀站在门前,嫁衣放在身后,她连看都未回头看一眼。
那夜,京中仍下着雪。
沈念之穿了件素灰的长裾袄裙,外罩一件无纹大氅,素净得几乎认不出来。她从沈府后门悄然出发,一路未点灯,也未带车马,只带着霜杏与两名信得过的随身护卫,绕过正街。
雪落得极静,红墙之外一行脚印延绵向前,在冬夜里绵长不绝。
沈念之站在那条巷子拐角,手藏在袖中,鼻尖已经冻得微红。
她已等了一个时辰,脚被冻的从疼到麻木,直到远处角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披风半掩的高大身影自风雪中现身,一步步朝前走来。
是顾行渊。
他显然没料到这处会有人候着,待看清来人,他脚步顿了顿。
“沈娘子?”
沈念之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嗓音低极:“我想求你一件事。”
顾行渊皱眉,尚未出声,她已一步上前,眼神极亮,却也极沉。
“我想去大理寺的牢狱,我想……见见我阿爷。”她说得很慢,也很轻,却仿佛是用了极大的力气。
顾行渊神情一震,似是没料到她会来求自己。片刻后,他垂下眼帘,淡声道:“你知道圣上旨令,任何人不得探——”
“我知道。”沈念之截住他话头,抬眼看着他,眉目间没有了往日那点轻佻和张扬,只有一片难得的安静。
“顾行渊,我第一次求你,这一生,可能也是唯一一次。”
风雪落在她肩头,她却站得极稳,一语不多,也未再辩解。
顾行渊看着她,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当日青州驿站,那晚沈念之独自倚窗饮酒,不愿多言,只一句“我想活下去”。
那时他心中动了几分怜悯,如今又动了几分,他沉默了良久。最终轻轻点头,低声道:“我送你去。”
大理寺东狱后门,夜已深。
顾行渊身披官袍,调动的是他掌狱署时留下的一道旧令,避开了当值主事。所有人被他遣去巡查,走廊空空荡荡,连灯火都少了几分。
他替她亲手推开那道沉重的狱门,望了她一眼,未说什么。
沈念之点头:“多谢。”
那处专囚重臣,门扉厚重,冬日寒意自石砖地窖底下爬上来,冷得像坟。
她站在木栅前,隔着铁索铜门,看见了里头那抹熟悉的影子。
沈淮景背脊挺得极直,坐在昏黄的灯下,桌上是一卷未翻完的旧书。他仿佛听见了脚步声,却未转头,仍执笔批注,动作极慢,像是怕墨晕了那行旧字。
沈念之未出声,只静静站着,双手交叠于袖中,霜杏在她身后低低抽了口气,被她抬手轻轻制止。
屋内的人终于放下笔,像是听出了谁来,他不急不缓地转身,望向门外,隔着铁栏望了她一眼。
灯火太暗,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见他唇角似有一点点笑。
“是你。”
他低声开口,嗓音有些哑,却温稳如昔,“阿之。”
沈念之微一点头,不敢往前太近,怕自己一靠近,就再也撑不住。
“阿爷。”
她唤他这一声时,声音极轻,却带着一点点久违的撒娇意味,像是十岁时从学馆归家,扑进他怀里那样。
沈淮景目光温和地看着她,像是又回到那些年旧日天光之下,他满朝风采,女儿红衣金钗,轻声唤他阿爷。
良久,他才道:“你瘦了。”
沈念之轻轻勾唇,仿佛笑了一下:“阿爷也老了。”她话一出口,两人都沉默了。
风从狭长的窗缝吹进来,带着铁锈与潮气,在灯光下翻起一丝暗影。
“你如今是……太子侧妃了?”沈淮景终于问。
沈念之垂下眼,嗯了一声。
“你心里,是恨我的罢?”他语气轻。
“我知道,李珣不是你心里的良人。”
沈念之笑了一声:“可良人能保我安生吗?”
沈淮景看着她,良久不语。
他终于起身,走近铁栏前,在那灯光下站定,一字一顿:“我选李珣……不是因为他最好,而是因为我不能了,我护不了你了,阿之。”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我曾以为,我还可以再撑几年,你便能嫁一个清白人家,有人疼你护你,不必下场……可这一步,我终究错了。”
沈念之站着,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听着他讲。
“我在紫宸殿上被陛下疑了那一瞬……就知道,这世道,我已无份。”
“我想着你还年轻,还未出阁,若我一死,朝中再无一人护你。”他望着她,“阿之,我不怕死,但我怕你无依无靠,被人咬着骨头吞。”
“李珣这个人,你阿爷看得清。”
“他不会心慈手软,也不会
深情相护,但他——惜才、护短,有手段,有野心。他既收你入府,便绝不会容旁人动你分毫。”
“而你,要的,也不是深情,是生路。”
他这一句落下,沈念之抬起头来。
她终究还是红了眼。
两人都不再言语。
她站在那不动,他站在铁栏后也不动,像是一道墙隔着两段天命。
良久,沈淮景才轻声道:“阿之,这一遭,是阿爷输了。”
“你不必替我求情,不必送银探人,也不必入宫托请。”
“你只要活着。”
“好好活着,别像阿爷这样……一腔骄傲,最后什么都不剩。”
沈念之终于动了,她走近一步,隔着栏望着他,语气平静:
“我会活,活得比所有人都久。”
她笑了笑,那笑又骄傲又凛冽:
“你放心,我会嫁,我也会赢。”
风吹灭了一角灯火,墙影投在地上,像她鬓边坠落的一缕青丝。
沈念之转身离去,一步步走得极稳。
未曾回头。
身后沈淮景看着她,唇角动了动,最终也没再说什么。
走廊之外,顾行渊背靠着石墙站定,披风未除,身影映在牢门旁的烛火光影之中。
他未走远,只静静站着。
里头的声音隔着厚墙传不真切,唯有女子温柔而不屈的嗓音,时有时无,像风中被压低的潮声。
“……我会活得比所有人都久。”
“……我会嫁,我也会赢。”
他听着,眼中情绪一点点聚起,又一点点被他按下,从前他只知沈念之轻浮放浪、张扬、善斗嘴、锋芒四起,可直到这一刻,他才忽然意识到——
她最锋利的地方,不是她的言语,是她压根从不逃避命运,她以为他听不见,于是说得极坦然。
可他偏偏,句句都听进去了。
顾行渊低下头,一只手伸进怀中,慢慢握住了不久前外祖父旧部寄来未启的书信。
沈念之走出大理寺时,天已破晓,薄雪未止,天地间仿佛披着一层淡白的雾霭。
顾行渊看着她没有坐马车,便将自己骑来的那匹乌云踏雪牵至她面前,缰绳递出时语气极轻:“你骑这匹吧,脚稳。”
沈念之怔了一下,未说什么,只是抬脚欲蹬马镫。
可就在那一瞬,她忽觉膝下一软,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失了重心,扑通一声摔倒在雪地里。
第48章 “那只是一个梦,阿之。”……
那声不重,却在寂静清晨里惊起簌簌落雪,像一只瓷盏摔碎的声音。
她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雪花落在她鬓边、肩头、衣角,半晌,顾行渊才看见她的肩微微颤了一下。
接着,是压抑的啜泣,再然后,便是那种久压之后、终于忍不住的呜咽,止不住地涌出来。
她就那么伏在雪里,像个累极了的孩子,像终于明白这个世道从未给过她选择的大人。
这是顾行渊第一次见她哭,没有冷笑、没有嘴硬、没有讥讽,她哭得安静,也哭得彻底。
顾行渊没有上前,他只是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负手而立,未发一言。
他曾见她在平昌坊醉酒撒金、与男伎对酌游戏,笑得张扬又放肆;也见她狩猎时骑马飞扬恣意;更见她与他被困密室后的沉着冷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