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傅行州长枪横在身侧,跨在马上看舆图。关外的风雪在他头盔上镀了薄薄一层冰霜,前胸后背的战甲上溅着斑斑点点的血,与黑色焦土凝混在一起。金色的枪尖挂着寒霜,满是血污,简直辨不出原本的颜色。
  徐俪山别过马离他近些,打上火折子给他照亮,另一手挡在旁边护着火苗。
  “去锁龙关,”傅行州叼着手套把手扯出来。手套里灌满了雪,雪一化尤其寒冷,会把关节冻僵,“把人分成两队,你带一队人去找贺,他那边人少,你去帮忙。我带其他人去锁龙关,羯人的攻势都压在前锋上,他们的补给只够坚持到天亮,到时候不退也得退。你告诉贺必须顶住,绝不能让羯人打到关外。”
  徐俪山眯着眼细细看了看舆图,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反对道:“锁龙关险峻狭长,巨炮进不去,双方只得短兵相接,血战到底。羯人兵力是我们的五倍,这未免太险了。更何况,这儿距离锁龙关还有十里地,路上你怎么走?”
  他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巨响落在两人附近,耳边只剩下似远似近尖锐的鸣响,一时几乎听不见声音。
  来不及再多说什么,两人默契地一点头,傅行州横枪拨马,高喝一声:“撤!!”
  火球如同坠落的太阳,撕开荒冻的平原。两队灰色铁骑从燃炸的中心如箭一般射出,在灰白色的雪地中向背而驰,拉出一条蔓延的防线。硝烟瞬息间便散开,羯人立即撵在了后面。
  傅行州在纵马疾驰之间反身开弓,三支淬着火的飞箭领头而出,顷刻间在地上燃起一道火线。与此同时,西北军弓箭手一齐停步回身,白羽箭如列阵般齐刷刷地腾空,映着火光划出优美的弧线,像网一样罩在羯人的前锋之中。
  羯人一时受阻,没有再跟上来。傅行州见此立刻掉头拨马,一队铁骑在灰黑色的荒原上疾驰,如一道蜿蜒的灰线般布下点点星痕,天色渐渐亮了。
  锁龙关壁立千仞,幽深狭长。石壁陡峭得几乎直立,在涧中只能见得一线天。此时关外已日出喷薄,一点晨曦洒向大地,在岩壁间投下细长的影子。
  一夜鏖战将羯人消耗大半,但即便如此也很快追了上来。巨炮停在关外进不来,羯人便用炮去炸岩壁,竟有不管不顾,玉石俱焚的意思。涌进来的羯人与西北军交戈死战,双方在此僵持一夜,此时此刻都已到了末处。
  傅行州手中的长枪沾满血污,头盔早不知何时丢了,只余铁冠束发。郡中大火,幽州城破,桩桩件件累加,让他胸中的杀意与愤怒燃烧到了极点,连天光晨昏都视而不见。
  他挥枪迎刀,两柄兵器迸溅出骇人的火星,再抽身撤兵,横枪全力一划,只听铛的一声脆响,来人断颈落马,鲜血溅了他一身一脸。
  众人惊骇,四周骤歇,傅行州心中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回头见巨炮仍堵在关口,却不知怎么竟硬生生挤进来了一两寸。黑洞洞的炮口正对众人。灰白色的弹药刚刚进膛,空气中还弥漫着填弹时腾起的白雾。
  锁龙关陷入一片死寂,随后立即乱做一团,羯人与西北军陷入混战,无数的人纷纷向外跑去。
  他困在罅隙中退无可退,他跨在马上极目向远处望去,见炮台上的炮手举着火把,抬手点燃了开炮的信捻,火星沿着引线急速向上,烧的极快,片刻之间便从众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一瞬间像是被拉得无比漫长,无数漫长的光影投射在初晴的天空中,如同一叠纸被扬在空中,一片片撒得又高又远。他眼前闪过无数个回忆与念头,却最终定格在幽州城楼上,阎止在炮火纷飞中的那一暼。
  炮火剧烈的轰鸣之下,他听不到阎止的任何声音,唯独看清在眼底深深的眷恋与爱意。他从未想过爱意可以这样伤人,情之一字极乐,情之一字无间。
  早知如此,凛川,他心中默叹,我就不放开你了。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只见巨炮后倏忽一闪,一人从炮台上头朝下坠了下来,背上插着一支灰羽箭,正是那炮手。另一支箭也从崖顶射出,将未燃尽的信捻打落在地。
  紧接着在下一刻,铺天盖地的灰羽箭从他身后整齐划一地射出,织成一张灰网,兜头盖脸地罩在羯人头顶。援兵在后,军中士气陡然大振。
  傅行州于厮杀中向来人眺望,只见一柄玄铁剑从乱军中破开生路,傅行川风尘仆仆地领在最前面,玄铁剑的刃上灌满了血,正一滴滴的往下淌,身上却连甲都没有穿。
  他愕然,一时又惊又喜,迎上去问道:“大哥怎么来了?不是不让你离京吗?”
  傅行川按住他的肩膀上下打量,见他没有大事仿佛暗自松了口气,拍了拍他的大臂道:“走,回去再说。”
  --------------------
  谢谢阅读。
  第136章 雪恨
  幽州城外的炮声越来越密集,萧临彻的驿馆早已人去楼空。
  阎止两人转头直奔城门。城外已陷入一片火海,呛人的硝烟与血腥味混在一起,百姓或倒伏在路旁,还活着的拖家带口往更南一些的州府避难。但骇人的巨炮仍时不时从天而降,富饶丰足的幽州城转瞬之间变得如同炼狱一般。
  程朝拉紧车帘避过一阵烟尘,比划着问阎止,往哪儿走?
  阎止看向外面:“幽州最晚能坚持到天亮,此后如果战火继续向南蔓延,不到三日就会打到京城。你尽快往北关去,请长韫出兵回援,一定要在天亮前赶到。”
  程朝问:那你呢?
  阎止道:“萧临彻现在还不能走,他想要把幽州彻底拿在手里,还有最后一步棋没有走完。只要找到他,幽州之局一样可解。”
  程朝不赞成地看着他,但窗外的巨炮声声催促,不容他再多争辩。他转身要走却回头又比划了一句:寒大人一直很惦记你,他总是说起你。他埋骨在这里,会永远保佑你的。
  车帘落下,程朝倏忽不见了。阎止在车厢里歇了片刻,整整奔波一夜,药效虽在,但疲累渐渐地涌上来,眼前一时忽明忽暗。
  他掏出瓷瓶将仅剩的两粒白丸吞了,刚要下车,只觉得脑后被重击了一下,迟钝的疼痛瞬间涌了上来,他登时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周遭已然安静了下来。滴漏的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阎止眩晕未去,歪着头见四周石壁铁窗,四周森寒阴冷,看样子像是座牢房。
  他被反剪着手缚在椅子上,过了一会才听见脚步声,田高明从门外走进来,手里好像拎着个什么,大剌剌地往地上一搁,靠在墙上。
  他上前来扒开阎止的眼皮,两眼都看了看,问道:“醒了?”
  阎止身上没什么力气,仰头靠在椅背上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田高明笑着说:“瑞王压根就没打算关我。说白了,我蹚出来的路他接过来就能走,为什么要和我结仇呢?他又不像你的老师那么死心眼。”
  阎止的眼睛慢慢聚了焦,这才看见他拎进来的东西是一把琵琶。这琵琶红檀背板,上嵌螺钿,象牙做品,头花是上好的羊脂玉,雕着一只栩栩如生的蝉。他看清了不禁愣了片刻,问道:“家师的琵琶,怎么会在你这儿?”
  田高明在他对面坐下,拎起琵琶从上面得意地拂了一把,虽年久未调,琵琶音色依然清越澄澈。
  “他抵债抵给我的啊,”田高明慢慢地说,“他跪在我面前给我磕了十个响头,亲口对我说的。哎,他反正什么都抵给我了,一个物件算什么。”
  阎止几乎舍不得眨眼睛,依依不舍地望向这旧物。这把琵琶是寒昙一生爱物,走到哪里带到哪里。他幼时初学,寒昙在廊下手把手地教他,竟也舍得拿了这琴让他拨弄。清泉一样的声音落在耳畔,暮春的院子里开满了梨花,春风醉暖,甜香惑人,如同前生一场大梦。
  田高明继续道:“你觉得你的老师最后混的如何?他在我府里什么都做,我在他面上印满了刺青,再遣他出去买杂用。你猜一猜,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
  阎止听着,又眷恋地望了那琵琶最后一眼,眼神这才慢慢挪到田高明身上。他没有答话,却问道:“那你把我绑到这里来,想要做什么呢?”
  田高明充满恶意地看着他:“你要是肯给我弹一曲,弹得好了,我就放了你。”
  阎止道:“凭什么呢。你以为扳倒了家师便可掩盖一切,但走到今天依然一无所有。幽州归了瑞王,财帛归了陈家,只有你留下做替罪羊。你这一生干了什么?”
  他说到这儿忽然笑了笑,仰起脸来对着他轻轻吐出两个字:“卑劣。”
  田高明暴怒地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单手卡住他的喉咙往椅背后掼去,力道大得让阎止当场眼前一暗:“老子白活不白活,还轮不着你来评判,我今天就弄死你!”
  他一口气几乎耗尽,脖颈间骇人的疼痛像锥子般刺激着他的意识。他借着这股疼激起来的力气,使蛮力将手臂挣脱了出来,腕间像是被活生生扯碎了一般剧痛,随即一脚踹在田高明胸口,狠狠地将他踢开。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