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我无意追究往事,”阎止问,“但是怎么会是程朝呢?”
  陈明琦在灯影里看着他,神色里终于露出一丝不忍:“温澄过世之后,寒大人彻底没有了倚靠,他身边所有人被发为奴籍下了狱。程朝之前是温澄的伴读,之前查关内郡的时候仗着武功高,没少给田高明下绊子,这下更是铁了心要杀他。”
  他停顿了一下:“但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废太子带着言毓琅忽然跑到幽州来了。那年吧,我记得国公府倒台刚刚两三年,言毓琅像是跟着来散心的。当时已经是暮春,幽州早就不冷了,花也开得很好,他们和谁也没打招呼,就这么来了。”
  “后来呢?”
  “那时候田高明对陈家还不错,我便常常在府衙里待着。”陈明琦叹了口气,拿着银筷子去拨炉子里的炭。
  “寒大人自关内郡回来后,身上的病越发不好了。我见过他,像是没几天了的样子。有一天晚上,他找了个废太子和田高明出去的时候,想办法见到了言毓琅。我跟着他,蹲在窗下听他们说话。”
  阎止一惊,心中一时急切又生怯,问道:“他们……说什么。”
  “我以为他是去求生路的,”陈明琦自嘲地笑笑,话音却变得轻了,“寒大人问他过的好不好,问他东宫有没有好好待他。言毓琅那时候也就十三四岁吧,平日里对着太子只有笑脸迎人,我第一次听见他哭。他哭得那么难过伤心,连话都说不清楚,只顾着说让寒大人带他回家,他要找父亲和哥哥。”
  阎止心里像是被什么刺了一刀,用手抵住桌子,平息胸口翻涌不止的酸涩,到底没说出话来。
  陈明琦道:“寒大人抱着他哄了很久。临走的时候,我听见寒大人让他转告太子,要一人换一人,拿自己去牢里把程朝换出来。幽州之事,谁能拿到活口作为人证,谁来日在朝堂上就可多一道保命符。”
  阎止艰涩地问:“悬而未决之事,太子可会答应?”
  “我从没相信过废太子,”陈明琦闲闲道:“所以次日我便去找了言毓琅。一来借着两人关系匪浅,告诉了他田高明如何诬陷寒大人。二来也告诉他,陈家可为太子所驱使,但是他需要把程朝留给我。”
  屋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炉子上的茶冷下去,银炭早就灭了,两人却全不在意。
  陈明琦说:“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太子的,过了几天,程朝被捆着扔在了我的后门外,我给他灌了哑药关在后院,就是你看到的这样了。”
  “可……家师到哪儿去了?”阎止问,“他替程朝上了刑场吗?”
  “不,当时为了瞒过田高明的眼线,押解上场的就是程朝自己,”陈明琦说,“至于寒大人,废太子把他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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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毓琅小小返场一下~
  谢谢阅读
  第135章 死战
  阎止从屋中出来时,已然月至中天。明朗而柔和的月色落在寂静的幽州府衙上,如同在天地间落下一层柔柔的薄纱。立春在即,这时候正是冷的瘆人,北风像往人的骨头里钻一样。
  侍童给他披上大氅才踏上回廊,往外刚拐过弯去,见程朝只穿了件夹袄,抱着刀在柱子上靠着,在冷风里不知道吹了多久。
  刚才厅上一番争执揭了他陈年疮疤,他余恨未去,但在风里吹久了冷静下来,心里反倒慢慢地泛出一点茫然。他见着了阎止站起身来,沉默地接过了侍童手中的风灯,走在外侧替他挡风,一路安静地上了马车。
  热茶在炉子上温着,偶尔爆出噼啪的响声,窗外席卷的北风将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阎止捧着热茶,看向对面道:“和我说说家师吧。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
  程朝正拿着火筷子拨炭,闻言凝神想了想,用另一只手简单比划了一句,他不应该救我。
  阎止安静地等着。程朝沉默片刻,将火筷子搭在炉边上。他的面庞平日里坚毅如石,此时茶炉火光微微的闪烁中,反而露出一点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说,我们一家都是温氏的家生子,生死随主,本就没什么可说的。我知道,寒大人留下我是为了当人证,但是这么多年我什么也没为他做,田高明刚才说我是个懦夫,他没有说错。
  阎止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他救下你只是为了当个人证?”
  程朝想要说点什么,却想起多年之前,几人刚在幽州落脚的时候的某个晚上。那时正逢盛夏,温澄吃过晚饭又忙了一轮,终于将院子前后收拾停当,出了一头大汗。
  寒昙晚上赶去私塾教课,还没有回来,临走前煮好了一壶凉茶放在屋里,让他在井口守着,盯着温澄不许贪凉,去喝冰一样的井水。
  他蹲在井沿无聊地啃梨,啃完了大半个,果不其然逮到了人。两人坐在屋顶上就着凉茶吃梨,把一筐全吃了。天边月色皎洁,脆梨的甜香弥漫在清朗的夏夜里。
  盛夏的蝉鸣一时起一时落地围绕着他们,清清凉的微风搔过鼻尖,让他有点困倦,索性双手垫在脑后躺平,阖起眼来假寐,不一会倒真睡过去了。他在一片朦胧中听见有人回来,在廊下轻言细语,又有人上房来给他盖一床凉被。
  程朝恍惚间被火筷子烫了手,猛然回过神来,才发现早已落了满颊的泪。他不由得悲从中来,呛出一声笑,双手捂住脸,躬身把眼泪抹去。
  阎止温声道:“你能有今日,幽州之案能有今日,他们的心愿便已了了。至于值得与不值得,他们自有论断,你我都不必执着。只是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对北关的敌意从何而来?”
  程朝比划道,寒大人在幽州也过了一段太平日子,是在接触上北关、开始查关内郡之后才出的事。我原以为是高炀有问题,后来在陈府待得久了,多少也能听到些风声。傅家一向自诩清明,到头来竟然是监守自盗,他们难道不应为两位大人的死负责?
  阎止一时默然,关内郡是傅行川的封地,程朝尚且会这么想,何况京中。傅家有傅家的荣光,更有别人看不见的难处。人人只道兄弟二人加官进爵,其中苦衷却是无人得见。
  他正琢磨着,忽听马车外一声巨响,顷刻间轰隆隆地动山摇,两人毫无防备地撞在车厢地侧壁上。
  程朝掀开车帘扭头去看,布满硝烟的空气一下子窜了进来。城门外火光冲天,攻城炮落雨一般砸在城墙上,恐怖的咚咚声震得人耳膜剧痛。他钻出车厢,将车夫赶去驭马,自己驾车往回赶,迎面见一支骁骑巡街而过,打的是瑞王的旗号。
  阎止挑开车帘,目送着那队骑兵经过,才说:“改道,去萧临彻的驿馆。兵临城下,绝不能让他跑了。”
  轰——
  震天的炮声将荒原映亮,血腥气与焦燎的浓烟寸寸蚕食冻土,将空气烧的炽热。西北军的厚盾挡不住炮火,被逼得渐渐往东南密林中退去。
  层层叠叠的树冠掩住了羯人的兵马,四下此时也停了风,林间寂静无声。夜色中有几个白点闪动,是几只兔子受了惊,从野草垛中跳了出来,不要命似的往荒野上逃去。
  领队谨慎地在树边下马,招呼大家借着夜色掩护原地休息。众人不敢生篝火,一片黑暗中,有个老兵始终盯着兔子离去的方向思索,连领队递了水囊都没听见。
  领队踢了踢他的鞋尖,稍微大了点声叫他:“哎?干嘛呢。”
  那老兵道:“兔子怕人,应该往密林深处钻,怎么反而往外跑,倒像是林子里还有什么怕人的东西。”
  领队闻言站起身,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看去。就在此时,一枚箭镞自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射出,正中他的咽喉,倒下时连声音也没发出来。
  “有埋伏,快撤!”那老兵高喊一声,翻身上马,领在前面提缰向外冲。
  但说时迟那时快,只听砰、砰几声不祥的响声由远而近,霎时间到了众人脚下,四周围的面上一连串地窜出炸雷,顿时人仰马翻。队伍不见骚乱,剩下的人突围向外,立时骏马长嘶,数道尖刺将众人重重围锁,爆炸还在继续。
  老兵不假思索地拉开袖中烟花示警,下一刻,迎面而来的炮火定格在他的眼眶之中。
  鲜红色的烟花带着尖啸在空中燃爆,西北军中一片哗然。红色意味着覆没,徐俪山顶着兜头而来的炮火高喝一声,稳住众人,拨马向傅行州而去。
  他跟着押送粮草回北关,在许州和傅行州分开,回到北关时正好赶上遇袭,便率队做前锋先顶在东侧。鏖战一夜,远处羯人黑压压不见首尾,如阴云一般汹汹而来。
  高炀、贺容两人都没有消息,傅行州带人亲自赶来支援他,东西两侧皆被困在,唯有直面迎战一条路可选。羯人以巨炮压阵,意在消耗,军中果不其然损失惨重,双方在阵前僵持,西北军隐隐地落了下风。
  “照这个路数打,我们顶多坚持到天亮,还有两个时辰,”他拨马向傅行州,大声道,“咱们的炮就是调不过来,来不及!羯人这炮没有工事挡不住的。咱要么向东撤,进停风阙,肚大口小能躲人,他们炸山怎么也得炸半宿。要么往西撤,往白象坪那边走,那边全是雪窝子,藏人也好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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