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一个四十出头的汉子坐在床边,古铜皮肤,身形健硕,身材中等。帐中炉火烧得旺,他光着上身,膝头放着一把大刀,正对着光擦得仔细。他见有人来也没起身,想要把刀从膝上拿下来,放到一边的小炕几上。
他还没动,却先被贺容用剑指住了咽喉。
“贺容将军不必如此防备我,”他举起双手,示意空无一物,又看向傅行州,“总督还是找到我头上来了,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殷海如,”傅行州坐在他对面, “你在军中三十多年了,一直在廖献兴麾下,他器重你,举荐你做副将军。他知道自己是粗人,大大小小的事情就都让你管。军中待你不薄,怎么会是你呢?”
傅行州的声音堪称心平气和,但殷海如在军中久了,多多少少也了解傅家这两兄弟。
傅行川审讯时面上严厉,实则骨子里守旧,不会逾越军法太多。而傅行州则不然,吹着关外北风长大的人,如何问话全凭心情,处置起来反而才是最骇人的。
殷海如停了一停,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平静一些,可说出来的话让人无不惊诧:“总督是否知道,北关内外几十年来,一直都在被人安插钉子,从来没有断过。”
帐中霎那间冷寂下去,贺容怒声道:“别在这儿胡乱攀扯。”
殷海如不答,只见傅行州的面容在灯影下看不清楚,阴影遮住了他大部分轮廓,问道:“那么,是谁让你来的?”
“田高明,”殷海如道,“他要做关内郡的生意,要开北关,所以就找到了我。我……”
“事到如今,不要再浪费我的耐心,”傅行州冷冷地看着他,“北关上下再怎么疏漏,田高明没有这个本事。指使你的人只可能来自京中,是萧临彻还是闻侯?”
“都不是,”殷海如低下头,将脸埋在手掌中用力搓了搓,半晌才下定决心似的说,“我来北关之前,一直在宫中御前行走。后来因为一点差错……”
傅行州不必再听下去,已经明白了。偷天换日,混淆黑白,把人安插进来的手段太多了,他只觉得心中寒凉一片,像是有什么被锋利的东西剜去,还未感觉到疼痛,只觉得一阵恐怖的寒冷。
他问:“那田高明呢,你又是怎么和他扯上关系的?”
殷海如道:“北关与幽州毗邻,田高明奉命在幽州接应我们。后来他贪心不足,还要抢幽州的声音。北关是重要关口,他得打通,就花重金收买了……总督想必认识他,鲁瞳,他和我是一起从御前出来的。我们虽然是同僚,但鲁瞳过于贪财,我不愿意和他来往过密,早就知道会惹出麻烦。”
这人傅行州确实认识,也在廖献兴麾下,早几年前便战死了,当年职位比殷海如略高半级。所以他问:“后来呢?”
殷海如长出了一口气道:“他死了之后,田高明找上了我。说实话,我对钱没兴趣,做官做到副将军也是到头了。但是之前的事我沾手了,田高明跟我说,要是我不帮忙就把事情捅出去,无论是傅帅还是皇上,谁也都不会放过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
“你没有办法?”傅行州忽得迫近他,拉起他的头发逼问道,“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珈乌从我们的眼皮底下大摇大摆地进了关,一路从许州往南打,直到把京城烧成了一片废墟。京城百姓死伤逾半,朝臣在宫中金殿上手无寸铁地被屠杀,台阶一层一层被染得血红。北关的任何错都是我的错,是你我害了这些人的性命,你还要为自己开脱什么,无心之失吗?!”
殷海如哑口无言,傅行州放开他的脑袋,将他掼到一边去,却又回过头来问了一句:“田高明在幽州的所作所为,皇上知情吗?”
殷海如目光一垂,没有吭声。
傅行州的手在身侧紧紧地握成拳,向贺容道:“去开门吧。传前锋一营向西北方向,二营向正北各进三十里,辎重后备跟上,在前线随时做好准备,羯人就要打进来了。”
贺容应下还没来得及出营帐,只见大帐门帘忽地一下掀开。高炀裹着风雪冲进来,一双眼睛杀得通红:“总督,羯人作乱,郡中失火了!”
风助火势,凛冽的北风在关外如恶鬼一样,将关内郡烧成一片火海。
傅行州纵马带人入关时,浓烈的黑烟熏得人完全睁不开眼睛。呛人的烟雾四处弥漫,郡中百姓顾不上细软,在火光中抱着幼子幼女哭喊奔逃。
然而整座城池只有这么大,火焰像巨兽一般吞食,在黑夜之中张开巨口。
西北军入城便去找水源灭火,傅行州不得已弃了马沿街救人。他刚抱起个孩子塞回父亲手里,便听身后高炀翻似的从马上下来,在一片混乱中高声喊:“幽州把城门关死了,前头还挖了一道壕沟注了水,不让百姓过去!”
傅行州抬起头来,在烟雾中遥遥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门,嘶声道:“把北关门打开,先把百姓疏散去关内!有一个算一个,快去!”
高炀应下掉头便走,一路呼喝着士兵带着人群往北疏散。火势愈演愈烈,傅行州咽喉枯渴得几乎着了火,一夜奔袭几乎力竭。
街道转角便是一处避风处,他摸索过去背靠在墙上暂做休息,伸手去腰间摸水囊。但还不等他碰到,忽听烟雾中一阵劲风,一柄明晃晃的长刀撕开浓雾,直指他的眉间。
刀锋之上,是程朝冷漠如石的双眼。
夜风席卷着过硝烟的气味,幽州城墙上站着两人。
萧临彻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看着远处愈演愈烈的大火。田高明站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 身上裹着一件暗底吉祥花棉服,火光映得他脸色泛红,喟叹道:“多亏了殿下妙计啊,如果不是殿下援手,微臣恐怕已经尸骨无存喽。”
“你的人也太不中用了,”萧临彻说,“那殷海如做事心不甘情不愿,你又没有能拿得住他的手段和把柄,怎么能让他服你?军中之人最忌背主,以傅行州的雷霆手段,北关一旦关门,你就应该知道会发生什么。是不是,田大人?”
田高明应了两声是,赔笑着奉承了几句,却见不远处火光中有两人厮打起来。他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伸手指了指道:“殿下看这是不是傅行州和程朝?这两人都是好手,真不知道谁能赢。”
萧临彻在火光中分辨了片刻,转身唤人取了弓箭来。他把一张硬弓拉满,笔杆粗的箭抵在指上,瞄向傅行州的前胸,笑道:“那便让我来助他一臂之力!”
唰——铛铛铛——
两柄长刀在浓雾中交刃,两人一击不中,分开又拆了十几个回合。傅行州横刀在胸前,奋力一挡程朝当空批下的一击,虎口顿时震得发麻。
两人的身影都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傅行州不由得呛咳,肺部像是被火烧过一样,渐渐燎起剧痛。
“程朝!”傅行州手中未停,两柄兵器呈十字下压,将对方抵在死角上格住,咳了两声道,“不管你要找谁寻仇,北关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恨错人了!”
程朝紧咬着牙关,从喉间挤出几声似悲似怒的吼叫,他的声带损坏严重,已经无法发出正常的声音,听着倒像是野兽的悲鸣。
“你来幽州是为了寒大人他们,”傅行州撤步躲过一击,仍道,“可害了他们的是田高明,你若寻仇当去幽州。你今日所作所为,两位大人若黄泉下得见,都该怎样看待你!”
程朝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忿恨而痛苦地发出一声大叫,仿佛不管不顾了似的,双手握刀对着傅行州当空劈下——
——嗖
一支冷箭几乎同时凌空而出。手指牵拉弓弦的麻涨感犹在,萧临彻只听啪的一声脆响,白羽箭被当空打掉,断成两截落入火海。
萧临彻带着点怒气向旁边看去,见阎止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了。他右手拄着齐腰高的围墙,身上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上面。左手刚发了袖箭,震麻了直愣愣地垂下来,像骨头断了似的。
他气喘吁吁的,撑着墙的右手抵住胸口,用力地吸上来一口气。
萧临彻走过去,看着他也没伸手,居高临下地说:“这药是你找我要的。你伤的这么重,即便喝了这药,也只能维持十日之内下地走动。你要是再这样和人动手,即便只有一次,也真的会死。”
“我不在乎……”阎止压着胸口艰难地喘了口气,看向城墙下方。傅行州和程朝都看不见了,只余一片火光。
他收回视线,好像心安了一些似的,又说:“你不是问,程朝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我来告诉你他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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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单元快结束了,阎大人他们俩很快就要回京啦,去打最后一场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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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章 搏杀
萧临彻问:“什么人?”
“当年家师被问罪,和他有关的所有人,都被打成罪人发卖,”阎止缓了口气,又说,“被卖入贱籍为奴的人,刺青都会刺在脸上。程朝的刺在耳后,不是有人特殊照顾,更像是怕被别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