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殿下想到哪儿去了。”傅行州笑起来,侧过身,只见萧临彻的眉峰拧起来,敌意在一瞬间毫不掩饰地倾泻而出,像毒蛇在暗处吐信一样,而后立刻掩饰下去。
萧临彻少有这样不假辞色的时候。傅行州心道确实是踩到了他的软肋,便继续向前推了他一把,又道:“幽州的百姓靠赈济便能过冬,但沿途还有九座州府等着幽州仓的粮。幽州一空,这九座州府的百姓冬天吃什么喝什么,殿下难道就不管了?”
萧临彻哼笑一声,冷下脸道:“傅将军话里话外言辞凿凿,就好像这罪名已经坐实了似的。幽州知府在位近二十年,在当地颇有名望,你倒好,连查也不查,单凭揣测就要把人下狱。丢了粮本来就人心动荡,不你这么做要是激起民愤怎么办?届时闹出了别的乱子,你傅行州担得起吗?”
傅行州见他言辞左躲右闪,更把幽州知府撇的一干二净,心里有了判断,便悠悠道:“殿下不必与我着急。解民困,抚民愤,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丢的粮找到。你都能想到防止暴乱,怎么不急着找粮呢。难不成你心里清楚,这批粮食一粒也没丢,还在幽州好端端地放着?”
这话直把他往墙角上挤兑,萧临彻原本一心挂着幽州,没工夫理他为什么要出来横插这一杠子。如今话说到这儿,不由得侧头瞪了他一眼。只见傅行州目光有如深潭,深沉而凝重地落在自己身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萧临彻心中倏忽如电,几件事的前因后果飞快的联系在了一起,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谁骗了,当即心中便暗骂了一句。他一时没琢磨出个始末,却想到既然如此,便决不能让傅行州如愿去了幽州。
他想着,神色略微和缓了些,以退为进地威胁道:“傅行州,幽州局势尚不明朗,你想的再多也是揣测。你新得加封,侯爷又新婚在即,倘若你这样咆哮金殿、御前失仪,便要功不抵过了。”
傅行州心中冷笑,把目光收了回去。他出言打断本就意在试探,陈家自不必提,但幽州知府究竟是仅仅知情还是参与其中,就不得而知了。倘若是后者,那么幽州的积弊勾结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阎止只怕早就看破了这一点,身在其中,自是安危难测。
“困局当前,瑞王殿下倒是先拿礼数压人。”傅行州冷冷地说。
说罢,他一撩衣摆,跪下恳切道:“陛下,幽州与北关一山之隔。若幽州丢了粮,只怕送往北关的冬粮也要受影响。关外今年接连大战,又逢大雪,粮草消耗的比往年更快,将士们都是守着碗底的稀粥过日子。若是补给在路上出了差池,让大哥当年断粮的困境再来一次,臣拿什么与北关将士交代?父亲和大哥均在京中,关外之事臣一身所担。倘若如此,臣万死不能谢罪!”
殿中安静下来,皇上垂眼不语,手中把玩着那串从不离手的翡翠珠。珠玉轻碰磕出些声响,此时听来格外清晰。
盛江海垂眼默默站在一边,书案上的茶水凉了,但此时不是添茶的时候。
自从傅行州两人开始争吵,他便看出来皇上越发地心情不佳,远甚于听闻幽州粮患的时候。只是这心情不佳来自于何处,他一时也摸不清原因,便微微抬头向下望去。
就在此时,皇上忽然从扶手上支起身,把翡翠珠甩了一甩,换到另一只手里拿着,沉沉地说:“既然这样,北关这批冬粮你便亲自护送过去。你不是说关外吃紧吗,崔吉说已经在许州清点好了,那就不必等半月之后,你即日启程,送去关外。出去之后,你就在关外待好,没有大事不必回京。”
他顿了顿,又说:“至于瑞王,你即刻前往幽州,把粮仓的事情查清楚。长韫刚才提醒的是,你留神盯着知府,必要时可便宜行事,不必等朕的御批。”
一行人告退出去,没了声息,天色已经擦黑了。皇上仍坐在书案前,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捏着笔。笔上的墨汁都干了,却迟迟没有落下。
盛江海命小太监再点上两盏灯,捧了杯参茶奉到他手边,轻声说:“贵妃听您议事议了一下午,亲手做的。”
皇上这才回过神来,掀开盖子看了一眼,随手推到旁边,却说:“盛江海。”
他应了一声,趋步走近两步,瞧了瞧皇上的脸色,柔和道:“明明是心疼孩子,还给发到北关那么冷的地方,又不让回来。您这不是自己给自己窝心吗?”
皇上把笔放下,用奏折把写了一半的字盖上,看上去像是封信,幽幽道:“长韫这孩子,心里怨着朕呢。朕留着他在京城只能圈出火气来,不如让他出去。”
盛江海笑着说:“孩子心性,都是不懂事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体会皇上一片苦心。”
沉默片刻,皇上忽然问:“你说那孩子,真的死在太子府了?”
盛江海心中略微一顿,问道:“您是说……”
皇上回过脸,瞪他一眼:“老东西,别跟朕装糊涂。你给他递酒的时候,朕知道你认出他来了。”
盛江海敛下目光,原本带着的一丝笑意落寞地消下去,慢慢道:“当日城中大乱,瑞王殿下护送您前往咸安宫,老奴尚且不能跟随,便知宫外的情形有多险。那日听人闲谈,说珈乌的身手远胜常人,他从许州回来,旧伤未愈,却能把珈乌重伤至此……”
他说着,抬眼看了看皇上,声音渐弱,没有再继续下去。
殿中阒寂良久,北风吹得烛光闪烁起来,带着两人的影子轻轻晃动。小太监自侧门进来要关窗,被盛江海用眼神示意退下去。
凛冽的北风拍在窗棂上,呼啸之间,只听皇上自言自语般地说:“幽州今日的事,放在二十年前绝不会发生。那时候衡国公还在,他这个人事事圆滑,件件调停,朝堂上的事儿压根用不着朕花这么大心思,更别提这种捅破天的篓子。朕今天听着老三和长韫两个人吵架……”
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彼时他二十出头,尚为亲王,入主东宫的是先废太子。为了一桩查水患的案子,先废太子先到许州一步,便上折子诬陷他。
先皇是个暴脾气,抄起镇纸就往他头上砸,衡国公毫不犹豫地挡在他面前挨了那一下,给砸了个满脸花。血在下巴上滴个不停,他脊背却挺的笔直,一字一句地给自己陈情,直到说动先皇再给了七日期限,才把事情查清楚了。
但是那疤却留下了,足有三寸长,此后每每进宫都要刻意遮挡一下。
皇上回过神,才发现手又按在没写完的信纸上。不知怎的,忽然悲从中来。
盛江海仍垂立在侧,轻声问:“陛下?”
皇上晃晃悠悠地站起身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一把扯过信来撕得粉碎,扔进火盆里烧了。他负气一样站在炉子前面,手中紧紧握着拳,一直盯着火焰将它吞没。
窗外风声又起,敲打在平王府的窗棂上。厚重的明绢阻挡住了外间的寒冷,只有屋内沉重的咳嗽声和越发浓重的药味。
傅行州今日同林泓一起登门,后者见面便没有什么好脸色,埋怨道:“我给你讲寒大人的事,不是为了让你跟着学。这要是被发现,你还要不要命了?”
傅行州侧头看了看他:“我要是说,这样能找到凛川呢?”
林泓一噎,两人正说着,只见胡大夫迎面走过来,便上前去问萧翊清的近况。胡大夫说起来就叹气,自太子府出事之后,萧翊清便整晚整晚地夜不能寐,右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即便是在昏睡中也无法停止。
傅行州心下发沉,他几次登门而不得见,早猜到萧翊清病情加重,却不想到了这样的程度。他想要劝慰几句,胡大夫瞧着他又哼了一声:“你啊,你又有多久没合过眼了?”
他这次来是为了辞行,因此即便是在深夜,萧翊清也点起灯让他们进来。帷幔收起,傅行州走进屋来,一见人也不禁皱眉头。
萧翊清比之前更加削瘦憔悴,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脸色泛着不正常的酡红,显然是持续高热导致的,要靠黎越峥从身后支撑着他才能勉强坐起来。持续的病痛之下,唯有一双眼睛仍然明如冰雪。
傅行州在床前搬过圆凳坐下,林泓站在他身后,抱着手不说话。傅行州轻声问:“王爷怎么一直不见好,胡大夫怎么说?”
“老毛病,没关系的……”萧翊清掩唇把咳嗽压下去,“怎么这么快就要走?”
傅行州把今日朝堂上的争执说了,萧翊清思索片刻道:“幽州四面丘陵,地势平阔,没有什么能够躲藏的地方,这批粮食出不了城。我如果是萧临彻,我就把粮草放在州府的仓库和各家的粮仓里一动不动,即便你面对面地找到了,也没法说是被偷走的那一批。”
他的提议与两人来时所想相同,傅行州点头:“您的意思是,要让幽州知府自己把粮交出来?”
“……不,”萧翊清摇头,“是萧临彻。有多少粮食被偷是他报出来的数字,想要从头揪出祸源,只能让他自己改口承认。否则旁人作证,都会被他钻空子,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