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林文境,”傅行州仍维持着那个躬身的姿势,声音的尾调轻微地发着抖,“有件事情我想问问你,他当年和寒大人闹僵,是为什么?”
  林府内素净而严谨。林泓入仕后便自己住,将一座四进院落安置的井井有条。两人从廊下穿过,下人便靠在旁侧屏气凝神,一点声音都没有。
  他领在前面,匆匆而过,披风扫起阶沿上的新雪,洒在身后。
  小花厅里的地龙入了冬便一直烧着,暖烘烘的,此时大雪初霁,夜里尤其寒冷,玻璃上凝出一层白色的水汽。
  桌上的晚膳谁也没有动,旁边已经放了三只空酒壶。林泓自己喝了两盅,又把酒壶放到傅行州面前,问道:“你不喝?”
  傅行州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林大人,一醉解不了千愁,明日还要进宫议事。”
  “少教训我,你被他气的吃不了喝不下,真是比我还可怜。”林泓伸手把酒壶捞回来,换了大杯想要给自己倒满,但没几滴便倒空了。
  他叹了口气,往旁边随手一搁,把手里的小半杯喝光了,这才看向傅行州。
  “这件事我倒是从毓琅那里知道的,”林泓提起故人,顿了一下,“之前在许州的时候,他来凛川的病榻前闹。说国公府获罪是因为一封秘折,这折子是凛川让寒大人写的。”
  傅行州皱眉问:“你信吗?”
  林泓捻着酒杯,脸色微微发红,眉目之间多了点散漫:“怎么说呢,凛川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要是说寒大人写了那封秘折,我觉得不完全是假话。黎鸿渐刚才说的那些有的没的,一半是临死之前在发癔症,但是寒大人最后和衡国公闹得不睦,这倒是实话。”
  “为什么?”
  林泓起身,从小架子上又拿了一壶新酒,给自己满上,又喝光了,叹了口气说:“寒大人去幽州打通粮道的时候,遭到了当地很强烈的抵抗,最后没有办法,把粮道改去了彬州和许州。但是刚改道的那一年,朝中有人阻挠,北关遭遇断粮,你哥哥险些在雪原被困到死。你知道后来到那十车救济粮,是从哪儿来的吗?”
  傅行州道:“不是疏通了粮道,加急运过来的吗?”
  林泓苦笑着摇了摇头:“哪儿有那么简单,如果一时就能疏通,何苦之前会困那么久?寒大人暗地里查出来,阻挠粮道的其中一个人,是幽州当地的豪绅。他便借着北关巡视的名义,去幽州找了个罪名把这豪绅下狱,当场格杀。然后打开了他家的私库,掏空了所有的粮食,从小路运到了北关。”
  傅行州愕然,问道:“大哥知道这件事吗?”
  “当然知道,”林泓抬起眼睛看着他,“后来廷议的时候,他还在为寒大人说话请罪。但这件事闹到最后,最震怒的人不是皇上,是衡国公。他甚至要求将寒大人革职为民,驱逐出京,发配到北关去。”
  “当年的朝堂之争远比现在要更冷酷,这一点你要明白。”林泓坐在灯影下有点似笑非笑的,又给自己倒酒,“寒大人出身平民,他和衡国公看待朝堂的观念不一样,而且是从一开始就不一样。国公爷是个仁厚的人,主张制约与平衡,而寒大人少年得意,做事情从来都是坚决果断,把谁都不放在眼里。这样的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共事。”
  傅行州说:“事出有因,国公爷何至于要把人赶出朝堂?”
  “这不是寒昙一个人的去留,而是朝廷要给幽州一个交代。”林泓道,“被杀掉的那个人叫陈松成。他的弟弟陈明琦,因为此事在当地一呼百应,如今成了最大的豪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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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偏锋
  淡雅的桂花香从帷幔间飘进来。刚过午后,院子里很安静。
  阳光将玻璃正中镶嵌的宝石花照得熠熠生光,又打在窗前厚重的明绢上,落到地板的时候只留下几分柔暖的意思。屋里的地龙烧的很旺,盖一条薄被便十分暖和,桂花香丝丝缕缕,里面又加了安神宁志的药材,很有利于休养。
  阎止睁开酸涩的眼睛。陈伤未愈,他整个人昏昏沉沉,不知在这里住了多久。他偶尔醒来听到有人在床榻边交谈,见他睁眼便来上来给他换药喂药,朦朦胧胧之间,一天能有一两个时辰能清醒一会儿。
  他心知已经到了幽州,见屋里四处布置的富丽非常,却不知是哪一家豪绅。
  周围无人,阎止一时也去了困意,便歪着头朝屋里打量。这必是大富大贵之家,屏风上银丝掐边、满嵌螺钿,珊瑚树、白玉花、琉璃瓶都在架上随随便便地放着。架子中间摆着一座半人高的翡翠观音像,雕工精致细腻,通体是纯正艳丽的青色,怀里抱着稚嫩襁褓,正是一座送子观音。他与傅行州都不好古玩,对此了解不深,只知在京中也难得见这么好的。
  他正想着,只听外屋有脚步声,有人拨开珍珠帘走了进来。裴应麟一身月白色长袍,头上没有加冠,松松地束在脑后,衬得眉目淡然,倒有几分少年人的洒脱意味。
  他见阎止醒了,凑近些看了看道:“伤得这么重还能捡条命回来,世子殿下的运气可真是好啊。”
  阎止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裴应麟起身退到屏风后面,让几名侍童上前给他倒水润口,再换了药,收拾了足足半柱香,才又反回来。他在床边搬了个圆凳坐下,直截了当地问:“你跟到许州来,到底想要干什么?”
  阎止笑了笑,声音喑哑地说:“裴大人还是不要自欺欺人了,你和小灜氏费了这么大劲把我带到幽州来,却是想干什么?我现在失势又伤重,说两句话都费劲,还能图谋什么呢。”
  裴应麟并没答话,不辨喜怒,却从床边摸出一根细细的铁链,拿在手里绕在指上,用力地往外拽了一把。这根铁链拷在阎止的左脚腕上,他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就知道了,只是他动不了半步,拷和不拷没有区别,所以便没有在意。
  裴应麟伸手一拉,脚铐内侧突出细而锐的尖刺,扎进皮肉里立刻倒钩着挂住,只要人稍有动弹,或即便是静坐不动,也能时刻牵扯出剧痛。
  阎止脸色骤然转白,身上疼出一身冷汗,嘴唇咬得苍白,强迫着自己不发出一点声音。
  裴应麟将铁链在手腕上又绕了一圈,眼神阴沉地盯着他道:“萧临徵,现在不是你提问的时候,回答我的问题。”
  阎止靠在软枕上,上身几乎坐不住,手掌撑在床褥间全是汗。他喘过一口气,手指在靠枕边沿抓得泛出青白色,挣扎着说: “我……我想知道……萧临彻为什么要在火场留我一命。在太子府,他想借我的手除掉珈乌,但是既然如此……又何必找人把我带出来。裴大人,你知道萧临彻要做什么吗?”
  裴应麟冷冰冰地看着他,过了半天才把手松开。
  阎止立刻脱力地向后倒去,冷汗将乌黑鬓角浸湿,衬得脸色近似于透明。他侧在枕上歇了好一会儿,才算是缓过口气,却抬起眼睛看向裴应麟,声音又轻又慢。
  他说:“他要做什么,莫非连你也没有告诉?裴应麟,在京城且不论,幽州可是陈知桐的故乡。你和陈大人都是殿下随扈,他对陈大人知无不言,对你却有所保留。你我在幽州人生地不熟,豪绅却都是满肚子算盘的精明人,萧临彻多年来和他们有没有联系?这次除了运粮还要干什么?你说,是不是应该多想几步。”
  裴应麟猛然俯过身,一只手顺势卡在他脖子上,狭长的丹凤眼眯起来:“阎大人,你要是想这凭几句话就挑拨离间,可就太拙劣了。”
  阎止被他制住咽喉,仰着头,长睫却柔顺地低垂下来,轻声地问:“是吗……那小灜氏住在哪儿?你知道吗。”
  裴应麟身形僵了僵,阎止继续说道:“幽州是个小地方,又地处偏远,向来没什么人在意。京城的混乱尚未结束,萧临彻此时把秋稻运给羯人,找个信得过的人来督办就够了,何必让你亲自来。更何况,为了把我带到幽州,你甚至被迫在许州拔刀杀人。裴大人,你想一想,自己真的还能回京城吗?”
  裴应麟呼吸一滞,握在阎止脖颈上的手跟着松了松。他刚要说话,只听院子里一阵说笑声进了门,听着人数不少。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声音洪亮有力,沉而不浊,是个会武的练家子。
  阎止隐约听见有人叫他陈老板,偏过脸轻声向裴应麟道:“如果我没记错,外头这个陈明琦是陈知桐的亲叔叔,他又与国公府颇有旧怨……听我句劝,你我不必此刻相争,起码在萧临彻来之前,不要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他话音刚落,只听珍珠帘被人轻轻撩起,一人为首,负手走到床边来,身后跟了一大队丫鬟仆从。只有管家趋步跟到屏风后来,其余人都在屋外静默地候着。
  这人年近五十,身形高挑,面相儒雅,不露半点商贾巨富的财气,一身黑青色长袍倒有点风流名士的意思。
  他见裴应麟坐在床边的圆凳上,笑着拱了拱手,又客客气气地对阎止道:“我听大夫说您醒了,就来看看,真是太好了。大人面色不好,还是要多休息。您是瑞王殿下的贵客,就把我陈家当成自己的家,尽管放心好好休养。家中虽然简陋,日常所需还是略有准备,需要什么开口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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