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阎止垂下眼睛,拿起手边的药茶啜了几口,思索起来。
黎鸿渐的名字他从小就听说过。此人德高望重,门下弟子不计其数,说是黎氏一家的顶梁柱不为过。
近年来黎家式微,除了黎太后还在宫中坐镇,其余几乎没有能在朝中说得上话的。
但黎鸿渐不一样。他是早年间的新科状元,素来以清誉美名博天下。及第之后没踏入过官场,就留在官学里教书,一路官拜大学士。
几十年过去,多得是各部尚书见到他,先拱起手来恭恭敬敬地叫一声恩师,品阶官位倒要往后放了。
阎止七八岁时,就已跟着衡国公四处走。他曾经混在新晋的进士堆儿里,见黎鸿渐与人论道。他听了一天,兴奋得不得了,晚上回来便缠着衡国公说个没完没了。
“黎大学士真是太厉害了,一番道理辩得对方哑口无言,您都不知道当时对面那个儒生脸色有多难看。两个当场挂不住走了,剩下的当场改叫他师父,大学士还不认呢。”
衡国公听了,放下手里的没写完的奏折,说道:“黎鸿渐的学问好,可胜负之心太重,一味争强好胜。他占了上风不算,非要对方颜面扫地、狼狈而逃不可,人们还往往乐于叫好。你学他的学问是好事,至于品貌风度,须得再考量考量。”
阎止问道:“可与人论道不就是如此吗,辩得过是胜,辩不过是负,何须留颜面呢?您教我下棋,不也是要让对方片甲不留吗?”
衡国公笑起来,从书桌后起身,提了一盏灯送他回卧房。他说:“太晚了,你该睡觉了。这些道理你现在不用懂,记着就好,往后有的是机会给你讲。”
故人音容犹在,阎止眼前的灯闪了闪,只觉得更亮了些。傅行州刚用镊子挑了烛心,他把绢罩子放下,问阎止道:“你刚刚在想什么呢?”
“想起一些之前的事情……说起来这黎鸿渐我见过,年轻时锋芒颇利,国公爷不喜欢他。”阎止单手撑着额头,不知道是不是药劲儿上来,一时倦怠起来,“他早在七八年前就告老退隐了,怎的南裕苓见他不去黎家,反而到官学来?”
傅行州道:“这便不知道了,告老后又回来,朝廷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我着人再去问问。”
阎止合上卷宗,困意涌上来,他快要睁不开眼睛了,却还不忘问道:“南裕苓现在在什么地方?”
“萧临彻派人抓了他,应当不日就到京城了。”
傅行州说着,把他抱起来往床榻边走。阎止顺势靠在他的颈窝里,闭着眼睛用鼻尖蹭了蹭他的脖子,用力哈了一口热气。
他等了一会儿,没像料想中一样落到高床软枕上。四周围反而有一阵阵的热气蒸腾上来,哪里都像是湿漉漉的。
阎止睁开眼睛,见浴桶里热水蒸腾,懒散地问道:“还没睡呢,将军备热水做什么?”
外袍委在地上,傅行州将他胸前的扣子一路解下去,长命锁在亲吻中摇晃着浸湿了,细链子像受不住一般弯出动人的弧线,精巧脆弱,几乎一摧即断。
“我陪着你好好地洗,”傅行州从身后把住他,贴在他耳畔道,“让你睡得踏实点。”
殿外天光明朗,是京城冬日难得的好天气。
殿里燃着檀香,正中坐着一位美妇人,纱帘从旁侧掩了半面,正是当朝太后,黎绛。黎太后出身名门,年过五十,身姿样貌仍与四十出头时不相上下,风华依旧。
无论是什么时候,黎太后的咸安宫里都是极安静的,宫人在两侧服侍,低头不语,多一声动静也不敢发出来。
大宫女苏典穿过帷幔走上前,将一柄玉滚轮递到太后手里,而后半跪在榻下,给太后轻捶起腿来。
太后用滚轮按了一会儿太阳穴,向阶下道:“你接着说。”
萧临衍正跪在殿中央,手掌在砖上洇出了汗,说道:“皇祖母心明眼亮,京中的局势比儿臣看的清楚。老三与傅家沆瀣一气,意在儿臣的东宫。您想一想,如果儿臣真的倒了,京中只有老三得父皇的青眼,您当如何自处?”
太后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萧临衍道:“老三狡诈阴狠,断不可能听您的。平王殿下聪慧,可又因黎总兵的缘故又不与您亲近。儿臣若不在了,朝局便只能由父皇摆布,何人能与之抗衡?”
太后勃然变色,将玉轮往榻上一扔,扬声斥道:“放肆!”
宫人立刻屏息凝神地跪了一地,大殿里一点声音也没有,仿佛窗外的日光也冻住了一样。
香炉里的檀香没有味道了,太后打发人下去换了,只留下苏典在身边,让她把帘子掀起来,让太子坐下了。
“你也太大胆了,”太后道,“宫里有些话是说不得的。也就是在哀家这里,你胡说几句也就罢了,这话要是传出去,你东宫的位置今日便不用要了。”
萧临衍道:“皇祖母说的是,可情形急迫,顾不上这许多了,儿臣有一事相求。”
太后道:“哀家久在深宫,能做得了什么呢?”
萧临衍抬眼看她,短促地顿了一下,说道:“新春时节将近,皇陵需有人祭扫。儿臣想恳请皇祖母下旨,准儿臣去聊表心意。”
太后手里的玉轮猛然一停,皇陵外有一队陵卫铁骑,人数比禁军多了三倍有余,是距离京城最近的驻军。萧临衍一开口,太后立刻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虽有猜测萧临衍会要这支兵,心里却不由得还是寒了一寒,停了一下才说话:“当下不是扫皇陵的时节,发这道旨意名不正言不顺。哀家要如何说服皇上。”
萧临衍起身便跪,抬头直面着太后,话像刺破丝绢的钢针一样又利又急。
“皇祖母顾及父皇,可还记得先皇叔的事情?先皇叔是您一手带大的,父皇为了争位,背着您取了他的性命,更是伤了黎家的根基。”
太后脸色冷下来,呵斥道:“住口,谁教你说的这些话?”
萧临衍挺直了背,面无惧色,一头深深地磕了下去,求道:“漓王是您唯一的孩子,衡国公府覆灭之后,漓王唯一的孩子便寄养在东宫。而今他也受到株连,关在刑部的大牢里。事已至此,您就算不偏帮儿臣,就能看着他去死吗!”
正午的阳光从天幕中洒下来,铺在咸安宫前的玉阶上,白花花的。
苏典跪坐在榻边,手里仍给太后捶着腿,侧头看向殿门外萧临衍远去的背影。他走得匆忙,身上的大氅都系歪了,转眼消失在红墙金瓦之间。
太后用玉轮敲一敲苏典的手背,说道:“你走神了。”
苏典回身告罪,却笑道:“奴婢粗浅,只是看不明白,您知道太子殿下此局并无胜算,为什么还是同意了?”
太后没有回答她,停了半天才道:“午饭之后,替哀家传元昼进宫一趟吧。”
日头向西偏斜过去,京城四处都镀上一层薄暖的金色。
阎止身上盖着一条纯白的毯子,暖和厚实,衬得脸色也好起来。
他正在桌前看棋,萧翊清坐在对面,手边放着一盏热热的汤药,搅了搅又催促了一遍:“快点,你再不落子就过了。”
阎止道:“四叔是棋中高手,我加上黎总兵也下不过你。你再容我看看,这就好了。”
萧翊清端着药碗喝了一勺,没再催他。
案子在刑部审的差不多了,阎止这几日便得了闲。傅行州盯他喝药盯得紧,萧翊清又时时过来看他,阎止便哪里都不能去,索性就在屋里躲起懒来。
他落了子,又道:“听说南裕苓已经归案。他致仕多年,却还消息灵通,在许州东躲西藏,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他抓住。这么一个人,押回京城便是得了靠山,恐怕是依仗多于恐吓了。”
“南裕苓不开口不要紧,可以让他做鱼饵。”萧翊清道,“他身后是黎鸿渐也好,黎太后也罢,总不能看他坐困刑部,任你们把什么都问出来。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一举一动自然受制于人。用一个南裕苓,把所有人都拉到台面上来,对我们有好处。”
他说着落下一子,白棋将阎止剩下的三路堵了两路,只有勉勉强强的一口气可活。
阎止还没来得及心疼,只见一道黄色的影子从侧门溜进来,是一只身量尚小的橘猫。
这是周之渊前几天在外面捡的,起了个名儿叫宝团,一直爱不释手。估计是刚刚没看住,跑进屋来了。
宝团玩着阎止的袍子扑腾了几圈,喵喵叫了两声,一跃窜到桌上,对着棋盘好奇地看了几眼,伸爪啪嗒嗒将几枚棋子拨到地上。
周之渊正好此时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宝团,你又瞎闹!”
萧翊清一手拎了猫颈子,放到膝盖上道:“它既然跑进来了,就在我们这儿关着罚一会儿,过会儿再还给你。”
门扉合上,阎止看着人和猫觉得好笑,笑叹了口气,又去捡地上的棋子。
他在家里穿得松散,弯腰间头发滑到一侧,白玉似的后颈露了出来,滑出长命锁精巧的链子,带着一点没消下去的红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