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那山贼终于安静下来,半天都没发出一点声音,阎止命人摘下他堵嘴的布条,问道:“你叫什么?”
那山贼开口时字正腔圆,不带一点口音:“斑城。”
斑城奇道:“能听得懂羯人方言的,整个朝堂上下也没有几个,你倒是谁?”
“打狗打得多了,听懂两声吠不算稀奇。”阎止见斑城愤恨地瞪着他,又问,“你和韩嵩素不相识,为什么要杀他?”
斑城面上露出不屑,冷哼道:“你愿意怎么揣测都行,我既然被你抓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阎止道:“死在这儿算什么,给人当替死鬼而已,不憋屈吗?我问你,韩嵩说你曾见过姚大图,是在来登州以前吗?”
斑城回道:“姚大图是个商人,商人的话都不可信,我从来没相信过他。”
“可是晚了。”阎止俯身看着他,“你意识到姚大图在扯谎的时候,已经身在登州没有退路了。是做完他交代给你的事情,索性赌一把,还是坐困山中等着被叫回去。你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怎么也不甘心在此空等吧?”
斑城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神色里多了一丝探求的意味,说道:“听说北关的将军已经回去了,你到底是什么人?”
阎止没有应他的话,而是坐起身来,又道:“像你这样的无名小卒,姚大图不会把赌注都押在你一个人身上,多得是人能顶替你。我没办法保你一命,但是有的是办法让你现在就死。”
斑城一顿,没再说话。
这人一直在讨价还价,阎止的耐心耗尽了。他道:“我最后问你一遍,姚大图命你到登州来,除了韩嵩,还要杀谁?”
斑城犹豫了片刻,说道:“让我来登州的不是姚大图,他说自己是替贵人传话,让我打扫漏网之鱼。除了要杀韩嵩,还有一个人,混在登州的山匪中,名叫九面。”
阎止问道:“这人什么来历?”
“我没有见过他。据说他很多年前就到登州来了,周围的这些山匪,有一多半都是他召集起来的。”斑城道,“但我在山里打听了几个月,没有人听说过他。不管你信不信,我一无所获。”
把斑城押下去,霍白瑜又回到院子里来,见阎止已经回屋了,正坐在窗下翻着县衙新送来的卷宗。这时候日头已然西斜,蒋斯崖手倒快,要什么给什么,早上刚说的事情,不到一日便把卷宗誊好送过来了。
霍白瑜挑帘进门,屋里有点暗。他将灯点上拨亮了,到阎止的桌边换下旧的,问道:“大人,那斑城的话您觉得可信吗?”
阎止让他坐下,问道:“你怎么想?”
霍白瑜道:“姚大图的派斑城入登州,是要除掉陈知桐之死所有的知情人。可是如果是怕被人找到线索,为什么过了十六年才动手?”
“这件事我也想不明白。”阎止道:“我刚才在想,斑城动手的时机很多,为什么要选在我们刚刚拜访过韩嵩之后?早前他为什么不动手,因为没机会吗?”
霍白瑜心中也没有头绪,又道:“还有一件事也很奇怪。王爷说杀死陈知桐的人既不是太子,也不是三皇子。那现在到底是什么人,会去指使姚大图呢?”
“这倒是不难理解,”阎止道,“有人要拿陈知桐做文章,当年是不是他杀的并不要紧。只是现在翻出这桩旧案,能做什么呢?”
霍白瑜刚要说话,听外面报门口有来客。阎止示意他去看看,不一会儿门帘呼得一下被揭开,一个少年人打头走进来,声音清脆地扬着:“阎哥哥。”
周之渊的身量抽条似的长起来,快要和霍白瑜一样高了。他一身劲装,风尘仆仆,想必是路上停也没停,却精神得不得了。
阎止心里诧异,站起身往门口走,来接他:“你怎么跑来了?”
周之渊笑眯眯地说:“我听王爷说你在查我父亲当年的案子,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阎止瞅着他,知道他心里急切,无论能不能帮上忙,听了消息总要赶来的。他道:“我就少嘱咐了一句,这件事不要和你提,还是让你追来了。你出门和四叔说了没有?”
“王爷本想瞒着我来的,但是黎总兵说我也应该知道。”周之渊道:“这次出门也是黎总兵让我来的,他还让孙大人和我一起,我们不到一日就到了,快着呢!”
阎止这才看向他身后,孙可用也跟着来了。霍白瑜曾在许州救了他一命,现在两人并排站在一处,看着周之渊都笑吟吟的。
“黎总兵让你来的。”阎止收回视线,重复了一遍却问道:“这件事,四叔不知道?”
“……”周之渊被看穿了,心虚起来,声音越来越小,“王爷不让我出门,但是黎总兵说没事,男子汉大丈夫,这点路不算什么。他帮我把王府后门打开的,我们就偷偷跑出来了。”
阎止一时语塞,讲不清楚到底该气哪一个。他抄起桌上的卷宗,朝着周之渊的屁股就揍:“还不赶紧写封信给四叔报平安,你这是没挨过平王殿下的手板,不然怎么胆子这么大!”
周之渊哎呦一声,飞快地躲开了,又听阎止道:“这几天你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不许乱跑。”
十一月末,北关外已冻得冰天雪地。天地间除了白还是白,空空茫茫得什么也看不到。寒风像刀刃一样刮过人的面庞,一阵风将地上的雪刮起来,冰混着雪卷起一人多高,骑马也是寸步难行。
傅行州一身银色的铠甲,上面凝满了白霜,身后的黑色披风也冻硬了。他率人疾行数日,几乎是一刻也没有停,直奔北关而来。
马嘶声远远地传来,高炀闻声从帐中出来,见傅行州和徐俪山翻身下马,碎冰落了一地。
“将军。”他道。
傅行州见他双眼血丝密布,一圈胡茬乱长,整个人憔悴不已,知道他独守北关,撑得不容易:“走,进去说。”
三人面前都放着热水,腾腾的冒着白气,好像能把外面的寒意都融化了一样。傅行州问:“贺容是怎么回事?”
高炀的嗓子都哑了,说道:“五日前一队人例行出关训练,在关外的石头上找到了贺容率部留下的记号,是在求救。我带人出去找,从记号外又走了五里路,没有发现任何人。再远风雪太大,北关只有我一个人在,我不能走那么远。”
傅行州拍了拍他的肩膀,把热水推给他。三人围着炉子烤火,直到手脚暖和过来,傅行州又道:“贺容留下的记号一共有几处?”
“四处。”高炀道,“记号彼此相隔不远,一路往西走,直到白象坪。”
白象坪是一处极宽广的荒原,四周没有山丘,偶有丘陵起伏。冬季时关外雪大,深埋过腰,荒原上是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看不到。因此当年傅行川定下规矩,冬季的巡逻不入白象坪,到此为止。
徐俪山烤着火道:“白象坪空旷又凶险,不管是我们还是羯人,大冬天的都离那鬼地方远远的。贺容一直都没消息,如果他的记号把我们往这个方向引,我担心是陷阱。”
高炀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相同的假设他也考虑过,只是左右都有制约,他再心焦,也下不了这个决断。
傅行州对着地图琢磨了一会儿,起身道:“徐俪山跟我去,高炀还守在关内。无论有没有结果,三日之内我们必定回来。如果三天之后我们没有消息,你立刻给大哥发信,叫他调兵御敌。”
“是,”高炀道,“将军放心。”
北关外四处都是静悄悄的,傅行州一行人身在腹地,风却小了不少。目所能及之处尽是白的,空旷无垠,分不清天与地的边界。
右侧的青山被白雪笼罩,隔着细密的雪雾,能看到一层叠着一层的轮廓。马蹄下的泥土冻上了,与冰雪混在一起,泥泞湿滑,越走越容易打滑。
傅行州出发前命人都换了马掌,路上才稍稳了些。但一队人走得还是如履薄冰,在天黑前渐渐慢了下来。
傅行州勒住缰绳,心中不妙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北关外太安静了,只有盘旋往来细密的风声。可即便是如今这样冻土遍野的季节,这里也不应该像现在一样空无一人。
他回头看去,来路空茫,连脚印也盖住了。北关的影子湮没在茫茫的风雪里,前后都没了路。阳光从云层间泄出几缕,给雪地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色,透过雪片反射出来,耀眼夺目。
傅行州嗅着空气捕捉到一丝什么,忽得听士兵来报:“在旁边的石堆里捡到一个头盔,好像是贺将军的!”
他拿过来仔细地看,头盔的样式他熟悉的很,两侧盘花紧实细腻,是贺容的风格。他朝着发现头盔的石堆看去,似有什么在雪地里涌动,从石堆旁飞快地穿过。他的思路忽然连贯起来,心里猛然一沉,大喊道:“后撤!”
傅行州话音未落,一道铁索自他们脚下腾然而起。
京城秋意已深,梧桐树黄色的叶子簌簌而落,在府邸中铺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