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这是什么?”傅行州问。
  陈师爷抄着手,欣赏着岸上的景色:“我们给流民提供优质的住房和丰厚的报酬,他们可以选择来采灰场务工。流民一路逃到许州,手里也剩不下什么钱了,这么多钱没人会拒绝,也是对他们最好的帮助。有吴氏商行和县衙作保,不愁招不来人。”
  此时码头前人声鼎沸,两艘大船装满了人,正往两个方向开走。隐约的灯火下,傅行州看见有人像是摆脱了什么人,一路追到船舷边摔倒在地上。他也看见牵衣的稚童站在原地,周围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开,最终那孩子也在一个错眼间消失不见了。
  也许是隔得太远,他听不见岸上的哭声。
  傅行州凝视着岸上,默然不语。人群之中,他忽然被一道身影拉住了目光。那是一个身着蓝衣的女子,头发在脑后盘成一道繁复而柔美的发髻,嵌着翡翠的金步摇随着摆动轻晃,尤为华贵。
  她正挽着两个女子的手,看样子是在安慰她们。过了不多久,那两个女孩便止住哭泣,不回头地上了右边的那艘船。
  傅行州心中生疑,却见那女子突然回过头来,一双深绿色的眼眸直勾勾地盯着他。两人相隔数百米,却像是能把他看透一般。傅行州还没反应过来,只见那女子笑了笑,用口型道:“傅小将军。”
  傅行州胸中,一阵寒意穿心而过。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身边的陈师爷却丝毫没有注意到岸上的动静,打着哈欠回了船舱。等他再回过神时,那女子已经不见了。
  傅行州向暗处一招呼,两名暗卫悄无声息地下了船,沿着河岸追踪而去。
  星月沉水,两艘大船不见了踪影,琳河终于静了下来。
  另一面,阎止跟着鲍虎一路向山中深处走去。洞穴崎岖盘旋,鲍虎带的路都是平日里难以发现的小岔口,走了没多一会儿,便完全记不清来时的方向了。
  地势渐缓,阎止伸手扶了一下头顶的岩石,矮身钻出了山洞。他一脚踩下去,却不是想象中坚硬的岩石,而是踏在了平坦的泥土上。一阵微风轻轻拂过,带着久违的泥土香气。
  阎止回头看去,采灰的石山在自己身后。他这才意识到,鲍虎带着他左钻右绕,已经深入群山之中。阎止望向不远处连绵的山丘,心里暗想这采灰场到底有多大?姚大图作为设计师,又觉得藏在什么地方会是最安全的呢?
  他正想着,又听鲍虎问道:“阎大人休息好了吗?”
  阎止回身,见鲍虎将一柄剑抱在胸前,站在距离他五六步远的地方,也不急着催他。鲍虎这一路上基本没有开过口,却时不时地在暗中打量自己一番。阎止倒是不以为意,只觉得这人颇有意思,传闻说姚大图心思缜密,没想到他这侍卫倒是个一等一的直肠子。
  “还有多远?”阎止问道。
  鲍虎又不答话了,带着他走进前方左侧的一个小山洞中。他熟门熟路地拐过一个弯,一座石室赫然出现在眼前。
  阎止跟着进了门,同时心底不由暗叹起来,这条道路设计得周密而复杂,确实是绝佳的藏身之处,难怪崔主事这些门外汉完全找不到门路。
  鲍虎道了声姚爷便不再说话,抱着剑退在一旁。阎止这才看见,石室墙边摆着一张木榻,榻上半躺着一个人,此时正撑着把手坐起身来,看向自己。
  姚大图比他想象中要年轻的多,年纪最多三十出头,脸庞白净而消瘦,很有点儒雅的书生气。但与之正相反的是,他的长袍上星星点点地沾着暗红的血迹,一张脸透着惨白,显然是伤的很严重。
  阎止站在正中,不欲率先开口,只待室内的气氛再沉一沉。两人安静了半晌,姚大图终于顺过了气,慢慢道:“冒昧请阎大人前来,失礼了。”
  阎止不为所动:“姚老板不惜费这么大的功夫,也要把我带到山里来。是想要我做什么?”
  “爽快。”姚大图笑了起来,“那我就长话短说。阎大人,我想请你帮我出去。”
  阎止眉心一跳,将手臂抱在身前,淡淡道:“姚老板高看我了。我现在是自身难保,又有什么办法能带你出去呢?”
  “大人先不要忙着推辞,且听我说。”姚大图仰起脸道,“我知道大人与傅将军前来许州,就是为了清查流民的事情。进山走这一圈,前因后果应该也知道的也差不多了,不是只等一个收网的时机吗?我现在就有一个好机会,就看大人愿不愿意搭我一把了。”
  阎止道:“什么机会?”
  姚大图道:“明天正是月末的最后一天,吴仲子按惯例会来山里看看。据我所知,崔主事虽早年有恩于吴仲子,但他对吴家事事把控,甚至还叫帐下的师爷来管着商行的账本,吴仲子早就忍无可忍了。吴仲子明天进山,已经暗中预备好了人手,怎么也要让崔主事松一松口。”
  说着,他指了指身上的血迹:“如你所见,我与崔主事嫌隙已深,一旦露面他必然会至我于死地。只要外面一乱,我才能趁机出去。”
  阎止审视般地盯着他:“姚老板急于求生,竟不惜自断后路吗?”
  “我早就无路可退了。”姚大图目光如电,“只是明日采灰场内斗已成定局。你即便不想帮我,也要为山里成百上千的流民想想。山中易燃之物无数,双方一旦动起手来,沸水与锅炉都是伤及性命的东西。如果不早做安排,阎大人,这些流民一个也跑不掉。”
  阎止心中一沉。姚大图手段精妙,将人心也拨弄得透彻,他将自己与流民绑在一起,让阎止确实不能坐视不理,更没有办法拒绝。
  “那好吧。”他道,“我答应你。”
  姚大图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松了口气仰面靠在榻上。他端详着阎止的神色,又道:“阎大人,我也不白承你的人情。有什么想知道的你就问吧,在下定然知无不言。”
  阎止顿了片刻,却问道:“你们招募流民进山采灰,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
  更新~
  第53章 源头
  “阎大人还没有明白吗?”姚大图看了看他,“所谓采灰,本身就是个骗局。罗知县和崔主苦于采灰场人手不够,盈利太薄,就把主意打到了流民身上。他们授意吴仲子编造好处、蛊惑民众,以此诓着一批又一批的流民进山打白工。”
  “打白工?”
  “当然了,吴仲子的说法都是扯谎。”姚大图道,“流民住进安置所之后,就会有商行的人进去不断地鼓动和游说,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进山赚大钱。所谓丰厚的报酬更是一分也没有,死掉的工人都扔在后面的山谷里,家眷没有担保,吃了人命亏也是求告无门,谁会在乎他们的性命呢。”
  阎止越想越觉得惊心,追问道:“这么大一件事,单凭罗净纶一个小小的知县就能做得到吗?何况还是将朝廷瞒了这么长时间?”
  姚大图哈哈一笑,摇了摇头道:“要不说阎大人是聪明人,我要是想出去也只能指望你了。我真是没看错人。”
  阎止紧盯着他,皱眉不语。
  姚大图手指敲着扶手,向前倾过身,循循道:“许州距离京城将近三百里,却紧邻陪都,相距不过十余里。这儿早就不是朝廷的地盘了,皇上的圣旨啊,在这儿不管用。”
  阎止问:“那谁的话管用?”
  姚大图反问道:“你想想,陪都里住着的是什么人?”
  这就不需要姚大图再讲下去了。朝廷在腹地专设陪都,就是为了幽禁当今的三皇子,萧临彻。十余年前,衡国公率军迎战羯人,原本战事顺利,不日就能得胜回京。却不想半路遭到突袭,主力落入前后夹击的绝境,如果不是傅行川一力率军突围,恐怕会全军覆没。
  回京之后,衡国公力主追查泄密源头,耗时数月有余,最终定案为三皇子勾结羯人出卖情报。这场通敌案举国震惊,皇上盛怒之下,将三皇子贬至莱州终身幽禁。当时,萧临彻刚刚十七岁。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阎止十岁。他看过审问相关人等的文书,也仔细地分析过三皇子的自辩状,还和衡国公专门讨论过这件事情,因此记得非常清楚。
  但令人不解的是,在衡国公获罪辞世之后,皇上又将莱州擢升成为了陪都,每年的配给与供奉和京城相同。人们揣测不透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大多认为衡国公府失势,皇帝借此泄愤而已。
  一晃十多年过去,陪都风平浪静,再也没露出过一点风声,人们甚至都快要记不得萧临彻这个人了。
  阎止思及此,问道:“姚老板,采灰场背后是萧临彻在支持吗?”
  姚大图但笑不语:“空口无凭,这话我可不敢说。阎大人要是能帮我走出这座山,我可以告诉你证据在什么地方。”
  天色黄昏,许州城渐渐地暗了下来。窦屏山在县衙忙了一整天,到这个时辰才处理完手头的事。他骑马沿街而行,打算去阎止那边看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