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阎止没有拒绝,而是抬头注视着他,头一次叫了他的本名:“傅行州,七夕夜的红绸带,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傅行州手指停了一下,终于落在他的鬓发上:“你一身红衣,就像光一样夺目。它实在是衬你。”
  多年之后,又逢七夕。
  阎止刚刚获封客卿,在驿馆的院子里弹着琵琶。傅行州坐在他对面,手中白瓷盏里是加了冰的青梅酒,品之好不甘甜。
  眼前人的容貌与记忆中依稀重叠起来,傅行州一时失神,却见阎止先停了手,原是一曲终了了。
  阎止笑道:“傅将军,你可走神了。”
  傅行州心道,走神了也是在想你,这道理要找谁讲去?但他眨眨眼睛,把这话收了回去,问道:“阎老板,你先前可曾见过我吗?”
  阎止拢起怀里的凤颈琵琶,刚要说话,却见周之渊风风火火地冲进院来。
  “阎哥哥——”少年人脸颊跑的通红,额上覆着一层薄汗,“天灯要点起来啦,咱们得快点走了,再不走可就迟!到!啦!”
  “走走走,”阎止只来得及放下琵琶,就被他从椅子上拽起来,哭笑不得道,“车马都在门口备好了,你着的什么急?”
  傅行州起身要跟上,却见阎止朝他比了个回去的手势,远远地喊道:“进屋拿钱!”
  傅行州又好气又好笑,待收拾停当走到门口,却听见两人在马车里窃窃私语。他一时好奇,便示意亲卫不要出声,在帘外听起了壁角。
  “阎哥哥,你头上的红发带真好看啊,”周之渊问,“怎么之前从没见你戴过?”
  “今天七夕,自然要戴一点应景的。”阎止笑道,“黄昏不知意,当遇有缘人。”
  “有缘人是什么人?”
  傅行州微笑起来,挑开车帘坐下。他拦住还要追问的小孩,佯装威胁道:“你还去不去了?”
  周之渊轻轻啊了一声,不知是会意了还是没有,趴在窗边看街景去了。
  马车汇入熙攘的人群,与街上的千家万户一样,漫在这片平凡热闹的喜悦之中。
  这一年的七夕终于不再遗憾,只为肩并着肩,踏实满足地看一盏灯火升起。
  第45章 暗流
  许州地处版图的正中央,北接关外,西连陪都,往南五百余里全是康庄大道、直通京城,可谓交通之咽喉要害。
  但这么个重要的地方偏偏非常小。整个许州方圆不足百里,南北皆是荒原。这样一座小城要承担起维系北大关与京城的交通往来,显得有些不堪其重,如同洪流主干上泛起的一朵小小的浪花。
  此时未至清晨,天色灰蒙蒙的,一队流民正在城门外挨个登记,向内缓缓挪动着。几日之内,京城连着向许州下发了数道诏令。
  先是将许州知府痛快地革了职,而后便要求尽快招抚安置流民,不生事端,限一月内拿出结果来。许州上下如同着了火一般,不合眼地转起来。可饶是如此,境况依然没什么好转,甚至还有愈演愈烈的意思。
  城门外,一队骑兵由远而近,绕过流民挤到了最前面。困倦的士兵抹一把眼睛,刚想问怎么回事,只见一封文牒递到眼前来。
  “兵部押送,放行。”
  士兵还未看清文牒上姓甚名谁,领头那人不耐烦了,将手一收便要进城。
  那士兵抬头见队伍中间簇拥着一个红衣人,高鼻深眼、神情张扬,便想起之前传言京城有羯人流窜的小道消息,登时惊醒过来,喝问道:“什么人!”
  “这不是你该问的,”领头押送那人显然不愿多说,“诏令文牒一应具在,尽快放行才是。”
  士兵仍有犹疑,却见中间的红衣人侧头和身边说了几句,那同样高鼻深眼的副将便上前来,伸手将一枚令牌亮在他眼前。
  令牌是新鲜物件,上面的纹样士兵却认得,他在羯人的战旗上见过不知多少次。这纹样又镶着金色,红衣人想必也不是平常人物了。
  士兵震惊有余,心中怒火顿起,手中长矛一竖,脱口而出道:“尔等羯人,如何能到此处!”
  此言一出,流民队伍中隐约议论起来。
  红衣人的副将却不为所动,幽绿的眼珠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两国要事,借贵宝地一用。你们皇帝都要给我们三分薄面,你有什么资格盘问?”
  这话很是跋扈,有如火上浇油,流民明显爆发出一阵愤怒的骚乱。领头押送那人眼见情形不对,提缰撇开那多事的士兵,见城门已开,拉上队伍赶紧远离这是非之地。
  红衣人拥在人群中间,刚刚走到城门洞下,他身后忽然喧哗起来。
  数里之外,西北军军旗飘展,向着许州徐徐而行。
  傅行州勒住缰绳,看向远方朦胧的城郭。这时候阴着天,丘陵上雾蒙蒙一片,接天连地,白茫茫的。远处的许州只有个灰色的轮廓,看不清楚。
  阎止策马跟在他旁边,身上是一色浅灰并薄蓝的官服,衬得他身形样貌格外出挑。他左肩上戴了一个兔皮护肩,正固定在刀口处,将里外都护得严实。
  兔皮软和又结实,夏天用也不闷热,是傅老将军特意找人给他做的。
  那日他跟着傅行州前去家宴,之后不多久傅老将军便差人送来了这个。阎止里外翻着知道是上好的料子,向傅行州道:“一点小伤,还让老将军费心了。”
  傅行州把护肩帮他带上,尺寸妥帖,掩在外袍下看不出来。他瞧着满意,不置可否道:“给你就收着吧,难得有小辈让他喜欢。”
  阎止回过神来,见傅行州仍眺着许州。他们此行不止是要平了流民的乱,更是要盯着珈乌不得兴风作浪,踏踏实实地把和谈谈完。
  然而多方都在这兵家必争的咽喉之地凑齐了,事情想来不会简单。
  阎止问:“许州不大,驻地有限,你打算带多少人进去?”
  傅行州权衡了一路,心中已有定数:“城中和谈,不宜带太多军队,百人随行即可。”
  两人走在前面,与其他人拉开一段距离。阎止看着大军在城外准备扎寨,又道:“这次和谈选在许州,你也觉得别有用意?”
  “许州四通八达,开阔之地,并不利于抓捕猎物,”傅行州道,“好在珈乌一行是秘密进城,不然又不知道要挑起多少争端。”
  原野清风平旷,吹得人鬓发飘扬,发梢在空中碰到一起。
  阎止一拂鬓发道:“和谈不过是个幌子,各方都在借这件事较劲罢了,珈乌也不是傻子。不过话说到这了,负责议和的官员什么时候能到?”
  “还要过些日子,”傅行州道,“太子一时半会选不出自己的人来,且要和瞻平侯耗一耗。我预想或许要到流民都安定下来,能开始就不错了。”
  两人说着,忽听来报说许州外动起手来了。
  “我们还没进城呢,这就开始了,”傅行州拨马即走,“走吧阎大人,你且猜猜,是谁迫不及待地要点这第一把火。”
  两人赶到的时候,争端已经平息了。
  城门外正中央横着一具男尸,胸口中箭,身下的血还未凝上,显然是刚刚出的事。惊惶的流民由许州的士兵挡在一旁,城门口只留那一队黑衣骑兵。
  打头的红衣人正出挑,望见两人匆匆而来,脸上挂起一丝笑意。
  阎止远远便见珈乌一身红衣,满面招摇,心里已经猜出了七八分。因此故意不做理会,下马便问:“怎么回事?”
  “哎呀傅将军,您二位可来了。”领头押送的士兵好似看见了救星,赶紧把他们拉到旁边,抹了一把脑门上的冷汗。
  他压低声音道:“原本一路上都很顺利,没想到许州士兵不知内情,非要盘问身份。卑职还没来得及解释,珈乌的副将就把话挑明了。这些流民原本就对羯人恨的不得了,听见哪儿还咽的下这口气,朝着羯人二皇子就去了,你看……”
  阎止回头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谁动的手?”
  “羯人二皇子的副将。”领头微抬下巴示意,正是给士兵亮令牌的那一位。
  傅行州听罢原委。意图伤人在前,故意杀人在后,孰轻孰重很清楚,便着人将动手的羯人捆了。
  珈乌跨在马上瞧着,倒也不拦,却笑眯眯道:“两位都是旧友了,许久不见上来就抓人,也不和我叙叙旧?”
  “二皇子想叙什么旧?”阎止侧目道,“你在京郊的庄子上大费苦心,我们不还是在许州见面了。二皇子这么想聊,我也不介意把话说开。”
  珈乌被他拿话堵了嘴,却不分辩,但笑不语。
  另一侧,西北军正要将那羯人押走,却见城中匆匆走出几人来。为首的人一身青色官服,腰间玉绶洁白。
  阎止见他步履颇快,神色却不见焦急,甚至还在站定的片刻抽空看了一眼城门外的尸体。不过这只是一瞬的功夫,他的关注点很快便回到了傅行州身上,拱手到底。
  “在下许州知府罗净纶。傅将军千里迢迢前来,实在是有失远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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