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别啊,真没劲,”徐俪山赶紧拦住他,嬉皮笑脸道,“来都来了,都不容易,讨个彩头也不错啊。”
  傅行州被他缠得不耐烦,随便抓过一条塞在袖子里,走了。
  一众人逛到天黑,酒足饭饱,在戏楼里听乐班唱曲。这乐班是近一两年梅州最红火的,论旁的没什么出彩,唯独琵琶红透了天。
  徐俪山但闻其名,便张罗着要去看。傅行州懒得与他掰扯,便缀在队尾跟进去。
  此时剧目已然过半,那琵琶手还不出来。傅行州被台上的唱戏声吵得心烦意乱,忽然想起袖中那条红绳来,便扯出来看了一眼。
  他刚瞥见绛红色的一角,忽听台上静了一静。而后,一阵激越的琵琶声骤然而起,远远闻听竟有金戈之意。狼烟四顾,孤城落日,沙尘拂面而来,带着铁锈与血腥。
  傅行州捏着红绳,半晌意识到自己失了神。他眯起眼向台上望去,只见这琵琶手面前当着一闪纱帘,看不大清。
  他前倾些仔细再看,却瞄见琵琶手手臂缓了一瞬。但与此同时,清越典丽的声音却并未停止。
  台前人是假的,有人再和他弹双簧。
  傅行州不知怎么,心下一动,将红绳几下塞回袖子里,起身向徐俪山道:“我去后面看看。”
  “你干嘛去?”
  傅行州没理他,矮身消失在后台。
  后台倒是无人阻拦。此时乐班众人聚在台前,等着收茶客的赏钱。
  傅行州循声向后走去,琵琶声越来越近,犹在耳畔。他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挑开廊前一道帘幕,只听琵琶四弦一拨,如同裂帛,锵地一声收了尾。
  他抬头看去,却见一个少年人侧对着门,坐在一截高高的梯子上,与台前那琵琶手高度相似。
  这少年人一身红衣,约莫十三四岁。头发在脑后松松一挽,此时已经散了大半。他怀里抱着一把凤颈琵琶,一曲终了,犹自失神,只怔怔地盯着台前。
  “刚才是你弹的吗?”傅行州仰头问道。
  少年琴师这才回过神,盯着他看了一看,却反问道:“你怎么听出是双簧的?”
  “他没有你的本事。”傅行州道,“你弹的这么好,为什么不去台前呢?”
  少年琴师一哂。他停顿一下刚想说什么,却忽然改了主意般,扬着下巴看向傅行州:“台前亮相,我也不是没办法。看好了。”
  两人说罢不到半刻,下一曲便响起来了。这少年琴师不慌不忙的,起初还合着拍子,到后面一转调门,进了快板时。他手下却突然加速,嘈嘈切切、声声清脆,有如玉珠飞坠、乱花惑眼。
  这般几个音下来,台前的演员便跟不上了。
  演戏穿了帮,戏楼里跟着骚乱起来。那少年琴师得意地笑开了,手下将五音都提高了一阶。在高音区如炫技一般,在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中,将最后一个音收了尾。
  台前骚乱也停下了,静了片刻,而后爆发出一阵喊破天似的叫好声。
  傅行州仰头望着他,只见他一袭红衣夺目逼人。台上的灯光从缝隙间漏下来,在阴暗的小屋里只余一线,落在他身上,如同镀了层浅金。
  他刚想说什么,却听帘外有人急冲冲地走近,班主呵斥声远远地传过来:“阎止,你这是在干什么!”
  傅行州一下警醒起来,向他道:“你快下来,跟我走。”
  “跑什么啊?”阎止在梯子上晃着腿,漫不经心道:“我又没做错事,有什么可怕的。”
  “别嘴硬了,我知道戏班里是会打人的。”傅行州仰着头,“你跟我走,我帮你想办法。”
  阎止低头望着他,神情怔了一怔,随即从梯子上跳下来,抓过一个面具摁在傅行州脸上。
  “别走后门,肯定把上人了,”他的语调飞扬着,“装作搬东西的,跟着我从正门出去。”
  两人一路跑到江边,闪身躲进齐人高的芦苇荡里。傅行州背靠着桥墩,见一队戏班的武生从面前跑过,轻轻松了口气。
  他把从库房抱出来的一堆东西放到地上,问阎止道:“这堆东西怎么办?”
  “都给他扔水里去!”阎止笑起来,手里哗啦一扔,在江边溅起一阵好大的水花。
  “还没问你叫什么呢。”傅行州看着他,“刚听见班主喊你,不知道是哪两个字?”
  “一介优伶,名字哪有那么重要。”阎止站在岸边,乌黑的头发散在脑后,被清风温柔地吹起来。
  他停了停,却回过身道:“倒是你,一看便是好人家的孩子。”他说着,眼神却停在傅行州腰间的玉佩上,笑道:“西北军傅家,你是傅家的小公子?”
  傅行州皱了皱眉,很是不爱听这话。
  大哥在上,他做什么都得加个小。这么一想,心里又念叨起傅行川回京不带着他这件事了,不免又是一阵怨气。
  但他还没说什么,只听身后又有人追来。阎止赶紧拉过他,猫腰躲进桥下的一座小船里,又从岸边摸过一块石头,向着相反的方向掷出去。
  “走吧,”阎止一撑竹篙,“等他们追上来就晚了。”
  舟过莲花荡,荷花细腻的清香便丝丝缕缕的漫过来。傅行州倚在船舱边,小舟两畔,荷叶一丛接着一丛,轻轻地划过他的脸颊。
  舟行渐远,四周也慢慢安静下来。阎止在河床中又撑了一篙,却被人接了过来。
  “歇着吧,”傅行州站在他身后,“你身上带着伤,再拖下去要坏了筋骨的。”
  阎止默然一顿,双手抓着竹节,却垂了眼:“你在说什么。”
  傅行州轻轻接过竹竿:“你拿什么都是较着劲儿用力,背都弯成弓了,还不够明显么。你坐下来,我给你看看。”
  月光如水,落在少年人白皙的后背上。
  一道鞭痕横亘在他的脊背上,旁边大大小小十几道深浅不一的口子。伤口上的痂结了又开,化了脓,正往外渗着水。
  阎止别过脸去,不再说话了。傅行州并不多问,只是利落地给他上了药,再仔细地包好了。
  “这药你拿着吧,好的会快一些。”傅行州道,“治伤祛疤都没的说,主要是能止疼。”
  “我不疼。”
  傅行州默然地望着他。
  少年人的后颈弯成一个倔强的弧度,在月色下显得脆弱而美丽。傅行州没有再劝,伸手将他的外袍披回肩上。
  船行至缓流处,便在荷花丛中漂了起来。此处花香浓郁醉人,和着微风一阵一阵地飘过来。
  阎止背对着他理好衣袍,又在船头盘腿坐下。他从仓里翻出一壶酒来,拔了塞子递给傅行州。
  “你才多大就藏上酒了?”傅行州又惊异又好笑,他接过来闻了闻,灌了一口道,“我能喝,你只能看着。”
  阎止笑了笑,也不反驳。
  他缩了缩,抱着膝盖坐在船头,却问道:“北关战事去年一直吃紧。听闻西北侯回京述职了,你怎么到梅州来了呢?”
  傅行州听他通晓战事,微有诧异,却免不了又生起闷气来。
  “父亲和大哥去京城了,偏生把我留在这儿风花雪月,”傅行州摸着石块向江中扔去,“说什么我心不在此,去了京城也是添乱。可我又不是没上过战场,凭什么看不起我啊。”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十五州,”阎止坐在阴影里,缓声诵道。
  他道:“你有抱负虽好,只是京城局势动荡。傅家与衡国公府交好,如今国公府倒台,你大哥势必要在其中表一个态度。这件事情危险,不让你去是为了避免麻烦。”
  “你竟如此通晓政事?”傅行州疑惑地看着他,“一个戏班,怎么会有你这样毓秀的人物。你到底是谁?”
  他想要追问,阎止却站起身来,背对过他。
  “不说这个了,”阎止道,“今天七夕,南门外的灯最好,我们再不去就要晚了。”
  两人上岸的时候,南城门外的天灯刚刚开始放。长夜晦暗,月亮形状的纸灯在空中缓缓地升起来,身后伴着数不尽的烟火,像是一幅不甚真实的纯美画卷。
  众人惊喜地呼喊起来,傅行州两人一时也忘了心里的烦忧,手拉手挤进人群去,向着放灯的地方凑。
  两人眼看就要走到第一排,阎止却远远听见,有人在喊傅行州的名字。徐俪山带着一队傅家亲卫穿梭在人群中。
  傅行州在人群里很是出挑,因而徐俪山只是寻了片刻,便带人向着他们所在的地方来了。
  “这是我在军中的兄弟,你也……”傅行州回头想要介绍,却见阎止向后退去,一直站在街边的阴影里。
  “怎么了?”傅行州追上前去。
  “我还是不见的好,别给你大哥找麻烦。”阎止推开他的手臂,“你走吧,后会有期。”
  傅行州站在灯火里,光明为他们分出一道黑白分明的界限,显得遥远而触不可及。
  阎止摇了摇头,又退了一步,发带却被窝棚一剐,鬓发完全散落了下来。傅行州却上前一步,从袖中拿出红绳,在他脑后松松地挽上:“后会有期,这可是你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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