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
他就像是一个被上了发条的钟表,每时每刻都在既定的时间做既定的事,没有生活,也没有私人交际。所以,一个日日夜夜都用工作、应酬来麻痹催眠自己的人,怎么会突然泄劲?
“我那段时间恰好在京州出差,挂断电话,来不及多想,就和褚恒、林应森一起去往壹号公馆。敲了半天门也没有人应答,房门密码也被更换了。后来门锁被撬开,房门大敞着,强劲的穿堂风掠过,还没等踏进屋内,我就闻到了一股很浓重的血腥味。”
“直到后来我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自杀。”
陆鹤南是在极度清醒的状况下,用壁纸刀划破了自己的手腕。他做得如此万无一失,甚至想到要将手机关机、提前更换房门密码、锁紧卫生间的房门。每一个环节他都思虑周全,以免有人破门而入,打扰到这份从容与慷慨。
梁眷静默地听着,指甲狠狠嵌在掌心里,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连抽泣的声音都很微弱,被泪水打湿的脸也被她倔强的扭过去,隐匿在晦暗的阴影中。
“血腥味是从卫生间传来,水龙头哗哗作响,血与水交融在一起,溢出浴缸,流到卫生间瓷砖上,又顺着紧闭的门缝流淌到客厅,放眼望去,视线之内都是骇人的浅红色。”陆雁南仿佛劫后余生般顿了顿,她看向梁眷,试图微笑,唇角去控制不住地发抖。
“眷眷,你知道吗?抢救室的医生说,我们只早到了一步。”
早到一步是什么意思?
——但凡陆雁南接到林应森的电话后,有一瞬间的迟疑,亦或是那日路况不好,又或是运气不佳多等了一个红灯,再或者上楼的时候脚步踉跄慢了半拍……那么今日陪在梁眷身边的,就不是一个活生生、有温度的人,而是一块冰冷又沉默的墓碑。
听到这,梁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双手紧紧捂住苍白的脸,俯下身,趴在膝头,呜咽一声哭出声来。
“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
梁眷的声音缥缈又颤抖,她断断续续、来来回回,夹在在眼泪之间的只有这一句话。
再后来,迎着冬日阳光从医院大门走出的陆鹤南依旧是孑然一身,苍白羸弱,泛着青色的左手手腕上就此留下一道狰狞的伤疤。
在医院陪护的陆雁南觉得那道疤碍眼到令人心痛,她那时便想联系整形修复科医生,可陆鹤南想也不想便拒绝了。
他眉眼弯弯地看向陆雁南,单薄的身子落拓地陷在沙发里,薄唇一张一合,用很轻描淡写的语气。
——他说:“姐,住院的那几天,在你们都没注意到的时候,我握着水果刀,刀刃抵在纱布上,我不过微微一用力,纱布便被割破了。刀刃贴在崩裂开的伤口上,很凉却并不疼,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清醒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已经死过一次的我站在河对岸,向我遗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缕灵魂招手,我受了他的蛊惑,也想要到对岸去看一看。可直至我走进冰凉的河水里,河水漫过膝盖,我突然记起你前几天跟我说过的话,才恍然想起自己并不与他一路。”
——“我是有遗憾的,我不能就这么死了,我还没将梁眷找回来。”
自那以后,陆雁南再也没提过修复伤疤的事,而陆鹤南的家里、中晟的办公室里再也没出现过任何一个锋利的、可以作为自我了断凶器的物品,哪怕是一把钢尺。
梁眷微微扬起头,止住眼泪,又抬手抹掉悬在眼睫上的泪珠,强颜欢笑地问:“你当时跟他说了什么话?”
陆雁南静静地望向她,莞尔一笑。
“我说,这一年多以来,真是辛苦你了,你做得很好,陆家也已经在逆境中东山再起了,大伯如若在天有灵也一定会感到欣慰。你对得起陆家的每一个人,是陆家对不起你。如若你真的想清楚了,觉得此生真的没有什么遗憾,你想走,想解脱,姐姐一定不拦你。”
这番将心比心、任其自由来去的话,是钟霁教她的。因为眼神毒辣的心理医生一眼便能看出陆鹤南心里还有心绪难平的往事,那是能将他强留于世的最后羁绊。
再后来,钟霁作为心理医生强势介入陆鹤南的病情,陆雁南暂时接管中晟,对外只宣称陆鹤南是去欧洲考察合作项目。只有极少数、极亲密的几个人知道,精神涣散的陆鹤南不过是躺在壹号公馆中静养两个月。
又是一年春天,又是一朝春暖花开。
周岸回到陆雁南身边,孤苦无依的陆琛也有了蒋昭宁作伴,任时宁和莫娟也终于走到一起,褚恒与家里安排的那位未婚妻也打得火热……身边的家人、朋友都陆陆续续、磕磕绊绊地交上一张几近完美的人生答卷,唯有陆鹤南——
唯有他,还停留在与梁眷分别的那年冬天。
梁眷紧紧攥着衣角,指节用力到泛起青白,她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敢有任何的轻举妄动。因为她不确定,也不知道,现在这看似平静的一切是真的尘埃落定了吗?
“那现在呢?”梁眷转过脸来,平静的目光直视无碍地落在陆雁南的脸上,“他这次回京州又是为了什么?”
陆雁南愣了几秒,没想到梁眷会问的这么直接。她屏住呼吸思考,不曾想思绪却掉进梁眷坚定又温柔的眼神中。
那双被无助泪水洗刷过的眼睛,亮晶晶的,很平静也很倔强,眨也不眨,有着一股足以接受一切结局的勇气,仿佛是在说:
——“没关系,无论他破碎成什么样子,我都会一片一片温柔地将他重新拼起,哪怕面目全非,哪怕支离破碎,我也依旧爱他,一如既往。”
陆雁南垂下眼,眼神闪躲着,口吻有些许抱歉:“坦白说,我也不知道钟霁的最新治疗方案是什么,我有去问过,但他们两个什么都没说。”
梁眷点点头,长提一口气,毫无波澜地嗓音精准问出第二个问题:“那他现在状况好吗?”
每天隔着摄像头短暂见面,她根本无从判断他的喜怒、他的状态。她只能依稀从那双疲惫倦怠的桃花眼中,捕捉到越来越稀薄的情愫——他很想她。
既然舍不得,为什么要离开她的身边?
“不太好,真的不太好。”陆雁南摇摇头,声音里隐隐带着哭腔。
这个强逼着自己平静了一整晚的女人,终于在此刻暴露出些许脆弱的情绪。
“我那天去壹号公馆看望他,发现他的胳膊上又多了几道伤疤,看样子,应该是最近才留下的……但是我不明白,不明白他为什么……为什么又有了自残的倾向?”
梁眷怔愣住,那种失控感又占据全身,她失去所有判断力,只条件反射地推开车门,另一只手拿出手机,下意识地去查看最近一班飞往京州的机票。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她只知道她应该回到他的身边去。
陆雁南醒过神来,拽住梁眷的手腕,止住她毫无章法的动作。
她清了清嗓子,委婉提醒:“眷眷,今天是你的生日。”
所以呢?梁眷眨了眨眼,眼底依旧是一片迷茫,冷风灌进车内,她几乎要与带着寒意的白雾融为一体。
露天停车场里停了很多车,这里相较于人来人往的江边要清净不少。不少拖家带口的夫妻俩为保安全,都将车停在车里,陪着孩子与老人,静待一场绚丽花开。
“妈妈,烟火表演怎么还不开始啊?”有一个小姑娘坐在妈妈怀里,毛茸茸的脑袋伸出车窗外,对着黑漆漆的天空打了一个哈欠。
女人温柔地抚了抚女儿的头顶,耐着性子解释:“因为公告上说是夜间十一点二十九分才开始呀。”
“为什么非要是十一点二十九分呢?为什么不能是十一点半,或者是十点半呢?”
“因为……”女人犯了难,顿了数秒,想到今天的日期,猛然间找到关窍,“因为今天是十一月二十九号,所以在十一点二十九分点燃烟花才会更有意义吧?”
小姑娘皱了皱眉,还欲再问,却被匆匆赶回的爸爸吸引住了目光。
男人手里抱着一个透明精致的瓶子,一朵红色玫瑰被静静封印在冰块中,明明是在冬日里,却还保持着娇艳欲滴的模样。
“哪里来的玫瑰啊?你又乱花钱?”女人眸光亮了一瞬,语气虽是嗔怪,笑纹却明晃晃地堆砌在眼角。
“哪有?”笨嘴拙舌的男人忙解释,“是江边免费发放的,只要在他们那个纸板上写下一句祝福就好。”
女人抱着冰封玫瑰爱不释手,随口问:“什么祝福?”
听到这,泪水夺眶而出,梁眷抬手抹了抹眼泪,她没有时间、没有心情再听下去。下一秒,她挣脱陆雁南的束缚,跳下车,逆着风,跌跌撞撞地顺着来时的原路跑回去。
陆雁南说得对,今天是她的生日,他合该出现在有她的那座城市。
梁眷跑得飞快,一路上撞了不少人,同许多人说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