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根据江家多名侍者所供证言,你的次子已被过继到管事赵某名下。而于十年前开始,你迫使次子继承其已故兄长遗物,长期采用非法手段限制其人身自由。次子受迫在教堂里长期练习绘画,你作为施暴者,在加害过程中频繁对神像祷告忏悔。你的两种行为极度矛盾,经过专业精神评估,医师已判定你存在严重的边缘型人格障碍,你到底还要掩饰到什么时候?”
“——你在说谎!海难、死亡证明、舆论通稿,实则都是你构陷并害死长子的手段,因为你觉得长子辜负了‘天才’的赞誉,配不上你对他倾注的过分期待,所以你决定抛弃长子,用次子来‘取代’他,所以你就毁了他!”
“——那好,南望舒,依照你所说,这所有的证据都来自栽赃、都是你丈夫对你的诬告,那你为什么又要给次子,同样取名为‘江沅声’?”
最后那三字名如一道尖棱,乍然刺入耳中,vincent在刹那之间彻底因愕然而僵住。
审讯监控画面猝然一黑,笔记本因淋过水而再度故障冒烟,又几秒后,电脑和他本人的大脑一起当场罢了工。
他呆呆地抬起报废的脑袋,视野中,忽而对上了一道森然勾扯而尾梢上扬的唇。
刹那间vincent毛骨悚然,而再往上看,是chio极轻极低地笑了声。
笑声里,那道红的唇压着冷色,咬字却柔和至极,说了声“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南望舒。”低磁嗓音和缓地压着沉笑,续接上古怪混乱的温声轻语,“原来我的声声,拥有如此厉害的‘母亲’。”
那笑声太过微渺了,叹息一样地落入空气,就仿佛chio的躯壳仍留在近处,灵魂却已飘至别处。
记忆倒带回溯,chio走回到那一年西洋侧的沿海小镇,回到白鸥之下的绿丘,那时并未看清的暗藏真相,此刻才展露出所谓的“原来”:
原来那枚银骨镯的轻灵铃响,实则为附骨难逃的枷锁;原来红宝石柚瓣浓甜,是小画家覆在他眉梢的鲜味慕恋;原来他少年时相见恨少的留岛七日,是小画家从母亲监视下尽力偷来的宝贵自由……
原来他爱若珍宝的小画家,曾被这位名叫南望舒的“母亲”,反手弃作了一枚‘废子’。
无数真相在刹那间展露。
仅在顷刻之间,chio已经笑得难以和缓,他微红的喉结轻颤地滚动着,却仍是笑声难止,惹得棕黑鬓发侧的银链也随之微晃。他悠慢地抬起腕,宽阔肩膀微偏,慢条斯理地倚靠在椅柄侧,又微微歪头以手指撑住额。
vincent从未见过这样“愉悦”的他。
那些笑声很动人,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沉缓悦耳,chio像是彻底被什么给淹没了理智,近似于终夜酗酒后的酩酊大醉之态。
因长久压抑暴怒而过分浓的唇色,在惨白的顶灯下被照得猩红秾冶,与镜框的银链相衬,chio不再压抑病态的腥血腐骨。他苍白的面庞,深邃的骨相,寸寸皆透出惊心动魄的鬼魅气。
鬼魅气,恐怖瘆人,堪比最为可怖的僵白皮吸血鬼,嗜血凶残至极,世间一切材质的十字架都无法束缚它——包括那副银色镜框。
因此恍若吸血鬼般,他被血淋淋的真相醍醐灌顶,绯红薄唇分明在压声低笑,却似字字皆在渗血:
“舅舅,您听……这位南女士,她不仅是手段高明的杀人真凶,还是世间最矛盾极端的母亲,原来她也是疯子呢……”
吸血鬼的沉笑似万分愉悦,唇齿吐字几近于在慢条斯理地品析血味,欣赏赞叹:
“真是好一位顶级操盘高手……那双手翻覆生死、推波助澜,曾对我的声声赶尽杀绝,却并不知何为餍足,还要抢走声声的名字——所以,比起我这种生来即病入膏肓的疯子,南望舒,她是不是更加该死?”
“您觉得呢,vincent,您认为我说得对么?”吸血鬼衔着笑凑近来,“南望舒,声声的亲生母亲,她是不是该死?”
“亲爱的舅舅,您不答话,难道是不认同么?”
那双灰眸混沌一片,血丝蔓过瞳珠边缘,是某种异常疯病的发作征兆。以至于片刻后,那些笑声可怖到仿佛含着凄厉的鬼吟,而他仍在不断笑言:
“vincent舅舅,您作为我血浓于水的继父,骨髓里同时还‘寄宿’着我的母亲,因此无论如何,您都该回答我的。”
“my esteemed mother ”吸血鬼彻底疯了,笑容崩断在狰狞眉目间,“……您觉得呢,母亲?”
接连入耳的罕见亲切称呼,搭配那双与某人过分相似的灰瞳,古怪到可怖的称呼方法,无一不震得vincent一双眼眸剧烈发颤。而最后的那声荒诞至极的“母亲”,则令他在刹那间因遭到蛊惑而缓慢失神。
vincent睁着一双与咫尺外的灰眸形状相似的眼,唇在翕张着,无声地喃喃:眼睛……灰色的……流雪般的眼睛。
和他早逝姐姐如出一辙的、最为完美的眼睛……
幻觉扭曲了感官,那双咫尺处的灰眸急剧熔融成万千流雪,雪花恍若死物复苏一般振翅而复活,又轰然四散,碎成数不清的破碎蝶翼。
刹那间,他生出清晰的错觉。
错觉让他感到,自己的大半颗头颅,自鼻梁骨尖到后脑下缘,裂开,破碎,化作千万只蝴蝶飞散流去,像是轻飘飘的流光飞星,四面八方都是他的色彩,没有呼吸的、死掉了、又腐烂了的艳俗色彩,最后熄灭成死寂的黑、灿烂的白。
然后黑与白的蝴蝶化作灰色骨,骨架腐化风蚀,他的所有感官全部消失……而某个新的灵魂在颅骨上生长,占据了皮囊。
姐姐……他的神色里流露出刻骨狰狞的痛,又被生生压回遏制,成了扭曲疯狂的愧疚和纵容。
不……姐姐……我到底是谁……
我不是姐姐……我才是姐姐……我才是chio的……母亲。
姐姐……
年轻的威利国女子在记忆的交错里向着他身前拾级而下,钻石冠与灰眸相衬,相似的灰色,宛若璀璨流雪。
她穿着一袭骨白色的雪绸蓬蓬长礼裙,肩下是格笼形泡泡袖,裙面饰有斜切贴花、润圆珠饰和鸽羽,两侧边缘交叉镶嵌雪纱。脊背部缠绕数只华丽庞大的繁复蝴蝶结,蝶须优雅络成曳地的衬带 。
她笑得完美优雅,蝴蝶蹁跹随步调而来,她居高临下地隔着咫尺斯文柔笑,假的蝴蝶穿透了真实的皮囊骨骼,她和vincent重叠在一起,说:
vincent,既然“你”难以回答chio的问题,既然他喊了“我”,那就换成“我”来回答吧。
“vincent”在最终恍惚地颔首,胸针上的蝴蝶饰品随颤抖而簌簌飞扑。在他抬头时的刹那,在他那本该属于男士的眉眼间,悄然显露出女子般柔而雅致的笑颜,轻飘飘地答道:“是的,南望舒,该死。”
chio的灰眸在这一刹那彻底浑浊,被“vincent”森森盯着,那张割裂的脸上,女子般温婉纵容地笑着,继续应和道:“南望舒是伪善的母亲,是杀人真凶,她不仅抢走了受害者的名字,还妄想再造一颗月亮,她太贪心了,她让我的chio这样难过,她确实该死啊……”
有什么可怖的东西,在被切换出来的刹那,惹得灰瞳里凝生出大颗剔透水珠,无声地从银色镜框下滑落下来,滚落到了森森然漏出面目的灵魂里。
润的一片泪珠沁入掌心,悄然引发了神智的崩裂。
“泪……怎么会是泪……” ‘vincent’愈发剧烈地颤抖起来,“怎么会哭……你为什么会哭……是谁在让你哭?”
灵魂里的某种活物醒过来,似是在由爱生怖里变得惶恐不已,“vincent”的语序颠倒混乱、饱含怜爱却不敢触碰对方:“chio,我最珍爱的小王子,别哭了……母亲在这里。”
“……是因为南望舒么?她让你感到难过了,对么?”
vincent,抑或准确来说是住在他骨髓里的第二张面具,温柔、病态,对着chio有着无限的纵容和怜爱,那是属于他本人的姐姐,也是属于chio死去的母亲,以至于那双和chio如此相似的眼眸流露痛楚,又死死地拧起长眉。
发病了的魂魄在顷刻间被替代,新的“黑蝴蝶”接管了旧魂魄里“白蝴蝶”的神智,“vincent”森然剧烈地扯起嘴唇,唇角几乎扯到了脸颊的两端,扯出齿骨的惨白颜色,恍若蝴蝶触角般向上伸长。
“别哭……”
“她”轻喃着,来回端详起chio的一双眼瞳,痴然而恍惚地笑起来:“别哭……chio。”
“眼泪,它们太脏了……太丑了。”
灰眸空洞洞地倒映着笑脸,“母亲”的笑脸扭曲成了某种写照,“她”的语速越来越快,癫若怪物,“她”说:
“眼泪太丑了,又很难看,不是么?眼泪是上帝制造出的最为无用、最为低劣的产物,而我的chio是无与伦比的完美缪斯,是我最得意的孩子,所有那些胆敢诱发你落泪的脏手、胆敢企图染指你的杂碎……他们全都不得好死、死有余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