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插花,最重要的就是要找到‘我的花’。想要找到能寓意‘我’的这一枝花,首先要从插许多枝花开始。就跟人一样,想要了解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就要去见识更广阔的天地,去相会更多的人。
“彼时我还小,懵懵懂懂,不明白各中真意。只知道先插花。幸而故地每日都有许多鲜花送来,我日日练习插花。
“然后发现比起鲜妍亮丽的花朵,我更为野草枝木而心动;比起精致华美的花瓶,我更喜欢用质朴且有破损的寻常之物来充当花器。
“我最爱雪松。来玉京前,我一直认为雪松就是‘我的花’。
“直到现在,我才终于明白先生说的那句‘见过天地众生,方能得见自己’是什么意思。
“嗳——就是它了。”
棠惊雨在万千蒲苇中选中一枝。
莲生一贯喜欢听她说话,只是这回听了依然懵懵懂懂,跟着她一路回到河滩前,见她剪枝修叶,最后将那枝蒲苇插进素烧黑陶梅瓶里。
一把乌木禅椅放在靠岸的河里,四只椅腿浸在水里。
棠惊雨将素烧黑陶梅瓶放在椅面上,然后将一旁的莲生拉到距离禅椅的五步外,随后说:“看,这就是‘我的花’了。”
眼前之景,真是个:
天广地阔间,禅椅立水中,梅瓶芦花动,花见我来我见花。
莲生忽然明白了:‘我的花’可以是雪松也可以是蒲苇,甚至可以是任意的一朵花、一枝草、一根枝条——因为我已经见到‘我自己’了。
一日。
踌躇片刻后,莲生看向正在竹牖前翻书的棠惊雨,出声提问:“姑娘,你在芦雪庵待了这么久,有没有想过主人?”
棠惊雨缓缓抬眸:“怎么?”
莲生:“我今日去见他。谈话间,能明显地感受到——他很想你。”
“明显”二字,被莲生加重语气。
棠惊雨的目光重新落回书页,冷冷清清地“嗯”了一声。
莲生上前两步,坐到她对面的灯挂椅,双臂搭着四方桌看她,追着问:“你一点儿都不想他吗?”
棠惊雨又抬眸,略带笑意看向可怜兮兮的莲生:“重要吗?”
“当然重要啦!”莲生激动地挺直腰。
“不想。”
“我不信。”
“不亏是一脉相承的主仆。”棠惊雨垂眸继续看书。
左手边的这一页书,字里行间突然蹦出一个“钰”字,教她一瞬间想起往事——
浴佛节回来后,谢庭钰还为她忘记自己的名字而生气,要她将“谢庭钰”与“谢玄之”这两个名字各抄一百遍。其间不能写错,但凡写错一个笔划,就要重新抄过。
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追问她他的名字和表字怎么写。
“再敢忘记,我要你好看!”
彼时那张气咻咻的脸再次涌上脑海。
“……姑娘?”
莲生的声音打断棠惊雨突如其来的沉思,她稍显慌乱地翻过尚未看完的一页,强装镇定地问道:“怎么了?”
莲生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互相喜欢的两个人要闹成这样?”
“感情本来就是微妙且复杂的事情。”
“可是,明明只要姑娘你稍微,就一点点,对主人示弱一下,我觉着他就能立刻抛弃所有原则跪下来求你原谅。”
棠惊雨被莲生夸张的说辞逗笑。“那是你觉着。”
“我从前是一个十分厉害的杀手。杀人的直觉很准的。”
“哟,还有自己夸自己厉害的呢。也不害燥。”
“姑娘!”
“那你觉得我在这里开心吗?”
莲生久久的沉默。
棠惊雨笑。“你不敢回答,是因为你能清晰地感受到我的快乐与自在。”
“但我觉得,你在主人身边的时候……也挺开心的呀……”莲生说到最后,语气都变得有些虚浮。
“你是一个忠心耿耿的人。”棠惊雨不甚介意地笑道,“只是,相爱本来就是痛苦的。到这里结束就好。不爱了,一切都会过去的。”
“怎么可能过得去。主人要是能放下你,哪里还会继续留你在府里,吃穿用度一应俱全,时不时还要装模作样地问起你的近况如何。”
一阵接着一阵如巨浪如狂风的痛楚袭来。棠惊雨沉重地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息,一点点将这股无名的愁绪纾解出去。
她早就像一只被精细豪奢地养在金丝笼里的山雀,笼子打开,也很难再飞回山里。
情爱如枷锁,情仇如毒药。
她没有自己想得这么有骨气。锦衣玉食的生活,情海汹涌的痴妄,已经侵蚀她的身心。
莫说上回她易容化形逃出谢府后,府里立刻加固了巡逻防卫,出行的暗语每日更换,就是现在有这样的机会给她,她也不一定想出去。
如果可以,她希望芦雪庵的日子能一直这样平淡下去。
而谢庭钰,她不想再爱了。
到这里就好。
不管是对谢庭钰,还是对棠惊雨,都好。
*
闲来无事,棠惊雨开始书写《芦雪庵记事录》。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在秋衡山时,她还不识几个字,字写得也是歪七八扭,现在再写,可谓是字句间清新秀美,才思锦绣。
又因为她只想记下一些快乐的小事,故此一切愁绪都被她刻意撇去——谢庭钰,就是所有愁绪的根源。
《芦雪庵记事录》篇篇清爽落拓:
其一:
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以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
其二:
是日天晴。芦花似雪。
取禅椅置河岸,踩高射鱼,百发百中。
思及小鱼为我所喂之,见我倒影,天真游来误以投食。
多有惭愧。
无以为报,多添一碗白饭以谢鱼恩。
其三:
袁公《瓶史》有言:夫赏花有地有时,不得其时而漫然命客,皆为唐突。
秋水葳蕤,蒲苇漫漫。
今从万千蒲苇中折下一枝。
置于古朴器瓶之中,放于禅椅之上,融合天地广阔之秋景。
蒲苇纫如丝,秋风多解意。
赏花,也赏己。
不负袁公言。
其四:
梦中戚戚,偶听雨声。
思来“秋雨裹雪苇,芦草荡悠悠”一景定然美绝,若此时掀被披衣,研墨作画,定能留下秋朝胜景,或能青史留名!
可叹炕床安暖,清晨清寒。
原念偷睡片刻便起,不觉昏天暗地。
骤然坐起时,推窗只见雨过天晴。
天地间只剩惶惶无聊之景象。
心碎。心碎。心碎。
今日不饮温酒,以示惩戒。
…………
第40章
白绫一事, 令谢庭钰深受打击。
他让棠惊雨离得远远的,不再去见她。
他甚至给身边的人下令,不准在他面前提到任何有关“棠惊雨”的消息。
她在芦雪庵爱做什么做什么,他一点也不想知道。
既然后天的世俗桎梏可以被打破, 那么先天的情欲也能自控, 他早晚有一天能做到对她毫无波澜。
届时天地之大, 她爱去哪里去哪里,别来他的谢府,别再来寻他, 大家分道扬镳, 江湖不见。
谢庭钰只觉自己心如磐石般冷硬,初初几日适应良好,寝食正常,上值正常, 心情正常, 一切正常。
直到第七日。
他坐在如玉书斋练书法, 随手取来一副书贴临摹。
书贴洋洋洒洒, 词句里描绘的是某一年的元夕佳节盛况。
他凝神静气临摹着, 忽然写到“宝檠银钰”四字时, 霎时顿住,无知无觉地笑道:“蕤蕤,过来写我的名字。”
回音浅荡, 无人应和。
他尚未反应过来, 将紫竹毫笔搁在方砚上, 起身往左隔间走去。
“又故意不理人是不——”
半掀湘妃竹帘,往里一瞧,寂寂空庭, 只余秋日阳光斜斜落在整洁空荡的罗汉床。
炕几上摆放着的蕨草已枯萎大半,更显秋日寂寥。
他慢慢地放下竹帘。
回到书案前,提笔要继续往下写。
然而笔法混乱,静气全无。
颓然将紫竹毫笔扔进水盂里,蓦然一瞥,又看见笔架一旁的镂空松梅紫檀木桌屏,屏面是裁切的花笺,纸面上正正写着:
桃李春风一杯酒,
江湖夜雨十年灯。
——棠惊雨
如今二人之境况,真真完美契合这两句诗。
谢庭钰恼怒成怒地站起身,阔步离开如玉书斋。
他不再踏足如玉书斋。
要忘掉一个人,就要去见更多的人。
郊外的金桂苑如期举办折桂宴。
谢庭钰前去参宴,一身墨绿色修竹暗纹缎面圆领缺胯袍,领口解开,杂锦绣纹双翻领,腰间系一条白玉鞓带,一长一短两条和田玉佩玉,桂花绣纹香囊,脚踩乌皮六合靴,头戴青玉冠,可谓是风流倜傥,玉影翩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