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衣非雪的世界无知无感,他本能的自言自语,想以此营造热闹的假象:“有一天,我寝室外面来了只小鬼。我清楚记得那年我三岁,第一次见鬼,我高兴坏了,连滚带爬的下床,推窗冲着它一声“嗨”,结果你猜怎么着?它吓跑了。”
  明晦兰:“……”
  衣非雪:“我说你别跑啊,我不打你,咱们来读三字经吧,我教你!我就追他,连鞋子都来不及穿,边追边喊。它头也不回,边哭边逃,边逃边嚎,我说你哭什么呀?它哭的更惨了,我就追,它就跑,你说气不气。”
  明晦兰:“……”
  他无惧邪煞鬼魔,所到之处诸邪避退。那区区小鬼当然闻风丧胆,屁滚尿流了。
  明晦兰想起衣非雪曾喃喃自语过——鬼明明很可爱。
  所有人都怕撞鬼,而寂寞的孩子心心念念见鬼。
  明晦兰:“这只鬼之所以逃之夭夭,必定是被你那句三字经吓得。生前要读书,死后还要读书,它能不跑吗?”
  衣非雪愣了下,也笑了。
  他有一双无需卖弄就颠倒众生的凤眸,清冽如冰泉,高山仰止。
  可若眸子染上笑,惊艳流光,映的满堂都亮了几分。
  尽管他此时眸子空洞,却无神胜有神。
  明晦兰情不自禁的前倾,隐隐的呼吸喷溅在衣非雪的脸上,他额前凌乱的碎发因此微微荡漾,似有若无的剐蹭着额头,但他毫无所觉。
  衣非雪眨了眨眼。
  忽然,模糊的视线骤转清明,俊美无俦的面容近在眼前。
  沁人的兰花幽香扑鼻而来,碎发蹭的额头发痒,温热的呼吸落在脸上、宛如沸水滚烫。
  更听见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衣非雪瞠目结舌。
  形、声、闻、味、触尽数回归,衣非雪反倒全身僵硬,仿佛中了咒术般动弹不得。
  空洞的双眸宛如画龙点睛,瞬间活灵活现,明晦兰知道衣非雪能看清万物了,被当场抓包的他来不及躲开,又或者,故意不想躲开。
  他们近在咫尺,四目相望。
  谁也没后缩。
  谁都好像在等对方前进。
  明晦兰忽然抬手,似是要笼住衣非雪的后脑。
  突然,门外传来一声:“衣非雪,兰公子,你们在里面吗?”
  衣非雪如梦方醒,猛地退开。
  明晦兰也往后让了让,朝外回道:“季小公子。”
  衣非雪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四个字叫的有些咬牙切齿。
  和季禾一块来的还有周老。
  看中土的“花朵”全须全尾的,周老狠松口气:“没事就好。”
  衣非雪问:“先生看见风掌门了吗?”
  周老点头:“他在城南救人,走吧。”
  每到灾祸恶战时,风家都是最忙的。
  医者专注炼丹制药,悬壶济世和斗法伤人相左,所以在“打架斗殴”方面疏于修炼,以至于他们绝大多数都不堪一击。
  风思君还算文武全才的佼佼者,最善防身之术,倒也无需担忧。
  一行四人往南边去的路上,周老望着衣非雪,心生感慨:“你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惦记着这个舅舅的。”
  衣非雪面无表情道:“他只是我娘的哥哥。”
  周老一阵无奈。
  方才遇到风思君,风思君第一句话就是“先生看见衣非雪了吗”,他说没有时,风思君肉眼可见的失望和担忧。他当场点破,说“你面上冷,心里还是惦记外甥的吧”。
  风思君冷着脸说:“他只是我妹妹的儿子。”
  周老想说,小孩不懂事,大人还不懂事?这事说破大天也是风思君的错,女人生孩子就是一脚迈进鬼门关,宫里的娘娘们都免不得难产而死,那风念容血崩离世,能怪到衣非雪头上吗?
  他乐意当不祥之子吗?
  以讹传讹,偏听偏信,听风就是雨的,太不像话了!
  口口声声为妹妹,让你妹妹知道你要杀她十月怀胎搭上性命才生下来的娃娃,你妹妹做鬼都得从地狱爬回来掐死你。
  周老不仅想说,还真他奶奶的说了。
  当着众人的面,又犯了多管闲事指手画脚打抱不平的毛病,把堂堂风家掌门人骂的狗血淋头。
  周老走到半路说分开,心里惦记几个小辈散修,他们没有师门帮衬,在阵中无依无靠,周老不能不管。
  季禾肃然起敬,主动和周老一起。
  *
  当年风思君痛失胞妹,连最后一面都没看上,又惊闻衣非雪出生时的天降异象,便急火攻心失去理智要手刃妖孽。
  事后冷静了,风思君也回过味来,这孩子再不详,也是他妹妹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
  所以对这个外甥也就不再喊打喊杀,只是断绝来往,能不见就不见。
  环琅变之劫,风思君亲率满门弟子前来环琅救人,赠药,并捐金银百万,为的是求天下人别迁怒风念容。
  但他后来又出资重建神庙,为的却是衣非雪。
  甭管神庙坍塌、扶曦金身粉碎关不关衣非雪的干系,他这个做舅舅的给弥补了。
  只希望扶曦仙尊有灵,切莫怪罪衣非雪。
  风家广施仁术,治病救人基本不收钱,所以从祖上就清贫。风思君这一波出资捐款下来,直接倾家荡产。
  所以后来衣非雪建成千金楼,第一个就把风潇拉进来,表面上说帮他卖药,赚些外快,却按月给他高利分红。
  走到城南,远远看见给伤者敷药的风思君,风思君也正好看见衣非雪。
  二人相视一眼,衣非雪先把视线挪走。
  风思君好像想说什么,但止住了,目光在衣非雪身上环视一个周,见他无伤,转身去忙别人了。
  有风家弟子上前问:“衣掌门,可有受伤?”
  风思君手下麻利的给人清创,全神贯注,耳朵却立了起来。
  衣非雪:“没有。”
  风思君耳朵落下去。
  与此同时听见季禾大喊:“风家人快来,周老先生受伤了!”
  季禾吃力的搀扶着周老,周老踉踉跄跄,气喘吁吁,用手死死捂着往外冒血的胸口。
  衣非雪目光一厉,几乎和风思君同时飞身过去,风思君为周老止血,衣非雪掌心聚起灵力输入周老体内。
  明晦兰凑近一看,周老先生这一去一回,胸口就多了个触目惊心的血洞。
  衣非雪问季禾怎么回事,季禾满身狼藉,全是周老的血。
  他跟周老去救那几个散修,结果散修早已被怨念荼毒成了疯批,见人就砍,戾气难消。季禾劝周老该还手还手,就算不杀他们咱们也得跑吧?但周老非说他们“良心未泯”还有救,试图游说他们恢复神智,结果被一爪贯穿胸膛。
  季禾废了好大劲、才从三个散修的合围之势里把周老先生救出来。
  衣非雪有些无话可说,也懒得说。
  周老有时正直的感人肺腑,但正直过头了,就恨不得把他脑壳撬开,往里塞点自私自利,明哲保身进去。
  风思君医术高绝,重伤的周老很快转危为安:“我年过八旬,繁华世界都看遍了,死了也不亏,就是放不下我家里那口人。”
  明晦兰:“老先生的道侣?”
  周老抬了抬手:“是我建办的养济院。”
  环琅变之劫,周老再次身先士卒。当怨念堆积的屏障溃散时,他也是第一个冲进城内救人的。
  全城四万多人仅剩不到五十,其中一半都是孩子。
  孩子是最天真无邪的,躲过了怨念的荼毒,在父母的保护下活命。风家给他们治好伤病,各大仙门挑了些资质尚可的孩子收入门下,剩下些平庸无能的,就全被周老带走了,继而创办出养济院,取名周家。
  周老先生给予的家。
  时至今年,周家收容的无家可归的孩子越来越多。
  明晦兰道:“先生善心壮举,值得钦佩。”
  周老掩着嘴咳嗽几下,随手抹掉掌心的血污:“衣掌门,若我难逃此劫,能否……”
  衣非雪:“不能。”
  周老瞪圆眼睛。
  虽说非亲非故,但毕竟相处这么久了总有感情,咋拒绝的这样干脆?
  衣非雪道:“自己的孩子自己养,我才不会管,连你的尸骨都不会捎回去给他们哭灵。”
  周老差点再吐血:“……”
  衣非雪忽地莞尔:“看你一把年纪还拖家带口的,想必日子拮据,那些孩子吃不饱也穿不暖吧?我考虑投入一笔钱,权当做善事了。”
  快要背过气去的周老猛地诈尸,双眼亮晶晶,整个人瞬间年轻了三十岁:“当真?!”
  衣非雪长眉刻薄的一挑:“不过这个承诺仅限于你活着。若你死了,此约作废。”
  周老回光返照似的,整个人精气神全来了,连胸前哗哗淌血的窟窿都不疼了,恨不得转体三周半螺旋上天!
  “衣清客,君子一言,驷,驷马……”周老拄着哆哆嗦嗦的膝盖骨坚持起来,被衣非雪按回去。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