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过了很久,衣非雪发出一声极轻的“嗯”。
明晦兰心里莫名一疼,在衣非雪身旁挨着坐下:“根据你以往经验,这种状况何时能好?”
“不一定。”衣非雪道,“快的话三五个时辰就好了,最长的一次是半年。”
五感减弱长达半年之久?
明晦兰:“那次……”
衣非雪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也因不好使而空洞无神:“就在这里。”
明晦兰错愕:“这里?”
“你是说,八年前的环琅?”
衣非雪点头,很轻的幅度,却犹如一口重锤狠狠砸在明晦兰胸骨上,五脏巨震。
十岁的孩子,孤身一人沦陷在地狱般的环琅城,他又瞎又聋,闻不到、品不出、摸不着。
不敢想象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衣非雪忽然说:“不到那个地步都觉得不可能,可到了那个地步,怎么都活下来了,因为不想死。”
明晦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你都五感减弱了,还能猜出我心里在想什么?”
衣非雪半笑不笑:“本掌门厉害。”
明晦兰啼笑皆非。
是啊,不想死,仅此而已。
苟延残喘也想偷生,人还不如蝼蚁吗?
当年衣非雪的经历,他虽然好奇,但不忍心问。如今拜这回溯阵所赐,原景重现,环琅的惨烈一目了然。
怨气会激发人的贪嗔痴慢疑,普通凡人瞬间就会沦为疯子,而修士要看道心强弱,然而,城内的修士几乎全军覆没。
他们丧失理智,因有修为在身,最先屠戮的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紧接着相互残杀,而引起厮杀的缘由可能只是你看了他一眼,或者连看都没看,仅仅是擦肩而过,不死不休。
整个环琅充斥着杀戮,血腥,而随着杀伐之气日盛,上空笼罩的怨念也就越强,形成厚厚的一层屏障将整座城囫囵吞下。
惨死的人们暴尸荒野,腐烂生蛆后引发了瘟疫,一传十十传百,街上到处都是被疫病折磨到吐血的百姓,他们饱受煎熬,了无希望,拖着病体在路上宛如行尸走肉般爬行,又或是在角落里蜷缩等死。
怨念受到源源不断的滋养,寥寥几日就凝聚成型,变成了邪祟。
邪祟不挑活人也不挑尸体,逮着啥都往里钻,于是,千疮百孔的环琅城又遭遇“丧尸”的荼毒。
那些本该死去的亲朋好友或是仇敌,从地上扭曲狰狞的爬起,随着它们的动作,腐烂的心肝肠肺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它们逢人就撕咬,啃食,而活着就已经很辛苦的人们不得不四散奔逃。
不断的杀、杀、杀、怨念百倍百倍的上涌,亡魂鬼泣,邪魔窦生。
年仅十岁的衣非雪是怎么躲的呢?
他蜷缩在某个地方,透过布满蛛网的窗缝,看复活的尸体抱着活人大快朵颐,看鲜血和肉糜顺着丧尸口齿间流淌。它们疯狂狼吞虎咽的,很有可能是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儿女,自己的枕边人。
他浑身发抖的身处地狱,目睹地狱。
熬到天黑,那些僵尸睡下了,他轻手轻脚的溜出去,想找到和自己同样的活人。
可当他如愿以偿的找到时,却见活人们围着锅炉,怀里抱着孩子,目光却紧盯着别人怀里的孩子,哭的痛不欲生。
仅存的活人饥肠辘辘,又疫病缠身,他们想活着,不得不易子而食。
他吓得跑掉,跌跪在枯井旁吐了个昏天黑地。
数十日滴水未进,全靠修为撑着,其实什么都吐不出来,但他抑制不住的狂呕,没有食物和水分能吐,那就吐血,吐到恨不得将胃都搅碎了吐出来。
他拼命地跑,因突如其来的半瞎摔了无数次。
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苦中作乐的惨笑。瞎了也好,什么都看不清了,就不害怕了;聋了也罢,什么都听不见了,也就不会作呕了。
逼到绝境,反而激发潜力。
震古烁今的法器青丝绕因此诞生!
炼器的修士不在少数,但此炼器并非创造,而是拿到现成的武器进行淬炼,升级。
像衣非雪这样“无中生有”的铸器者,举世罕见。
从古至今能做到之人,寥寥无几,连扶曦尊者都没有。
他乐观的想,这也算因祸得福吧。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
明晦兰看着闭目入定的衣非雪,窗外惨淡的日光洒在他脸上,白的近乎透明。
明晦兰安静的陪在身边。
忽然,外面有异动。明晦兰轻轻松开衣非雪的手,起身走出去。
原来是他放置在周围的符咒被触发了,被邪祟侵体的修士在“三昧真火符”的焚烧下化成飞灰。
而没被邪祟俯身的修士就有脑子多了,他们受怨念摆布,猩红着双眼躲开符咒陷阱,杀气腾腾,嘴里嚷着:“去死,去死吧!”
明晦兰从容抬手,并指如剑:“我也有同感。”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那修士满面癫狂。
明晦兰的目光比他还要癫狂几分。
“明晦兰?”
明晦兰怔鄂。
屋里又传出一声急促的:“明晦兰?”
“我在。”明晦兰转身回去的刹那,双指一划,剑气流丽轻盈的没入那修士灵台,哪里像是摧枯拉朽的杀招,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对灵台的抚慰。
那修士浑身僵住,下一秒,元神俱灭。
明晦兰迈过门槛儿,看见衣非雪正朝这边走来。
明晦兰大步迎过去,伸手接住衣非雪,不等说话,先被衣非雪劈头盖脸的斥道:“让你别离开我,你怎么又乱跑?!”
明晦兰说:“我去看看符咒够不够用。”
或许是“孩子没胡闹,是去办正事”的理由足够充分,衣非雪没继续苛责。被明晦兰搀扶着坐下后,感觉手上一空,心里顿时也跟着一空,几乎是本能的往前一抓,重新抓住明晦兰的手。
明晦兰:“?”
衣非雪没说话。
明晦兰看向他抓着自己的手。
自己的手在此时此刻的衣非雪感知下,和地砖没什么差别吧。
他半瞎半聋,闻不到、品不出、摸不着。
无知无觉的世界是很恐怖的。
明晦兰回握住衣非雪的手,很紧,很牢固。
衣非雪又说:“别离开我。”
明晦兰朝前倾身,贴在衣非雪耳畔说道:“放心,我在这里。”
第37章
法阵之中没有白天黑夜, 但修士能分辨出时辰,外界这会儿该掌灯了。
明晦兰问衣非雪好点了吗,衣非雪全无反应, 好像听不见。
明晦兰往前凑了凑,贴着衣非雪耳朵讲:“你那半年时间里,都是自己吗?”
衣非雪五觉迟钝, 明晦兰都凑到脸上了才感应到, 顿时像只被冒犯到的炸毛猫猫猛地后缩,眉毛一拧,气势汹汹:“离我远点!”
明晦兰被他这一连串反应惹得忍俊不禁:“你方才还说‘别离开我’, 现在又嫌我挨得太近?”
趁衣非雪发火前,明晦兰熟练的及时顺毛:“衣掌门息怒, 这不是没办法么,不这样您听不清我说什么。”
衣非雪反思一下, 确实是自己的锅,于是好声好气的回答刚才的话:“我从小到大都是自己。”
从出生就万众瞩目被前拥后簇的明晦兰:“?”
衣非雪:“兰公子愿意跟不祥之人交朋友吗?”
明晦兰心脏难以遏制的抽痛几下, 情不自禁的握紧衣非雪的手:“何止朋友, 我还愿意做奴隶。”
衣非雪:“……”
一整个无言以对。
明晦兰想起初识衣非雪是在季家的宴上,人们虽钦佩他少年天骄,却也因他出生不详,性格乖张桀骜,能远则远。
衣非雪独自坐在殿内一角,无人问津, 本人却早就习以为常,乐得清静。
明晦兰当时主动去攀谈,其一是久仰宿敌大名,机会难得理应认识认识;其二是见他孤零零的, 殿内众人三三两两的结伴,唯有他一人形单影只,实在有几分可怜。
*
明晦兰:“会很寂寞吧?”
他以为衣非雪会给他一记白眼,再凉飕飕的讽一句“寂寞个鬼,本掌门清净着呢”。
不料衣非雪沉默良久,开口道:“只是偶尔。”
这是继寒亭游湖的又一次交心。
明晦兰忍不住接二连三的问,衣非雪也不由得真情实感的答。
若不寂寞,又怎会隔三差五的到谷中找妖兽玩儿?
他那个年纪,正是该跟伙伴一起上树掏鸟蛋,下河捞锦鲤,站成一排被先生打手板,等先生睡着在他脸上画乌龟整蛊。
不祥之子,害人害己,人人唾弃,避之唯恐不及。
活人不待见,那只好跟鬼“喝二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