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公主...求求您快些醒过来吧,不要再吓奴婢了。”揽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细若蚊呐,却被窗外一阵更响亮的蝉鸣淹没。
  院外,一个婆子满头大汗地将几枚铜钱投入一只小小的火盆,黄纸点燃,瞬间卷曲成灰烬,飘散出呛人的烟味,很快又被潮热的空气压下。
  “在做什么?”
  辛夫人的声音从院外冷冷地落下,她压低声音,“公主不喜欢这些东西,快将这些劳什子东西都清理干净了。”
  辛夫人语气虽硬,可脸上眸间全是郁色担忧,那婆子本想着请神驱邪,可小心办了坏事心中也委屈。
  说时迟,玄色的薄绸衣袂在日光之下卷起一道凛冽的风,卫衡的身影裹挟着一身燥热的暑气,如同出鞘的利刃般越过他们,闯入内室。
  院外,日头正毒。贺阶在外等候着,灼热的阳光毫不留情地炙烤着他的头顶和后背,汗水小溪般流下,刺痛了眼睛。
  热浪和蝉鸣都持续着,他面如死灰,不敢抬头,更不敢朝那帘幕低垂的内室看一眼。
  “如何?”卫衡的目光越过惊慌行礼、汗湿鬓角的侍女,直接看向刚从内室出来正用湿布巾擦着满头大汗的太医身上。
  太医姓陈,须发皆白,是姜采盈自幼在宫时就侍奉她的太医院首席。此刻他官袍的前襟后背被汗水湿透,脸上愁云惨淡,眉头紧锁。
  他放下布巾,对着卫衡深深一揖,“回禀大司马,如今正值酷暑,公主此番寒症,悖逆天时,凶险异常!老臣方才细细诊过,公主脉象沉伏于骨,如寒玉沉于深潭,阳气已近湮灭。先前芝阳丹的药力也已经被凝息露中和,从此再无效力。此乃……阴阳逆乱,寒毒反噬之危兆啊。”
  卫衡袖中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捏得发白,“陈太医,可有解之法?”
  陈太医用袖子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硬着头皮,一字一句道:“唯今之计,唯有引一先天元阳充沛、精血旺盛之人的纯阳之气,深入髓海,以阳制阴强行调和。”
  卫衡压得极低,语气烦躁,“说人话。”
  陈太医眉梢挑了挑,轻声咳了咳,“还望大司马早日与公主圆房,此乃阴阳相济,性命交关之法。”
  他垂下头,不敢再看卫衡的脸色。
  房内侍立的众人闻言皆面面相觑,早些日子,新婚之际府君日日歇在公主院落之中,就连大白天都有他们之间...竟什么事也没发生么
  呃...府君的身体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第36章
  月色之下,室内的烛火在灯罩里不安地跳动,发出轻微的哔剥声。
  而窗外的蝉鸣似乎永不停歇。
  不知过了几个日夜,卫衡站在床前透过床帏去看那抹脆弱的身影,锦被下露出的脖颈和手腕,白得透明,几乎能看到底下淡青色的血管。
  她依旧昏迷着,无知无觉。
  病榻之上,姜采盈感觉自己沉在无边的寒水里,寒意沁入骨髓。她的意识像一缕游丝,在浓稠的黑暗中浮浮沉沉,不知今夕何夕。
  卫衡解下被汗水微微濡湿的外袍,随手丢在一旁的矮几上。玄色的薄绸中衣贴着他精悍的身躯和肌肉线条,他侧躺在姜采盈身边,静静地看她。
  此时,正是酷暑。
  卫衡嘴唇抿着,鬓发之间已经蒙上一层薄汗。
  “冷……”姜采盈无意识地低喃,声音细若蚊蚋,带着病中特有的脆弱。她身体下意识地蜷缩着,薄薄的锦被下身躯微微颤抖。
  几乎是同时,一只宽大、骨节分明的手带着一种被惊醒的迅疾,小心翼翼探了过来。
  姜采盈的意识依旧混沌,视野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纱。
  卫衡心中有些失落,而后将滑落到她肩下的锦被仔细地、一点一点地拉高,严严实实地裹住她单薄的肩头,不留一丝缝隙。
  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颈侧冰凉的皮肤,滚烫的温度令她在沉睡之中舒服地喟叹,于是他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月色西移,照在窗柩上的月影也渐渐偏移着。室内点着烛火,床榻之上只有她微弱的呼吸和他压抑的吐纳声在空气中交织。
  “水…”月色之下,她睫如倦羽轻颤,一个破碎的音节艰难地从她干裂的唇间挤出,微弱得几乎被黑暗吞没。
  栖着薄光,她幽幽转醒,容颜愈显苍白。
  “好,喝水。”
  卫衡屏住呼吸,眼底星火骤亮。他小心地托起她无力的后颈,手掌心滚烫,带着薄茧的粗粝感。冰凉的瓷碗边缘触碰到她的嘴唇时,她浑身抖了一下,激起颤栗。
  卫衡将她抱得更紧,他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几次,却只发出一点极其微弱的、破碎的嘶哑气音。
  借着月色,他在姜采盈额间落下极轻的一吻,“昌宁,你终于醒了。”
  一点轻如羽毛的柔软触感,将姜采盈的意识拉回现实,她缓缓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头顶熟悉的云锦帐幔顶,繁复的缠枝莲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影影绰绰。
  月光透过窗棂,恰好落在卫衡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在明,一半在暗。他眼下的乌青,柔化了他眉骨和鼻梁凌厉的线条。
  内室里,烛火静静地燃烧着,光影在两人身上流淌、变幻。夜色如墨,可他的眸光如灼,一寸寸描摹过她苍白的轮廓。指节拂过她眉间时带着微颤,像触碰易碎的梦境。而后俯身,将吻轻覆于她唇上。
  似朝露坠入初绽的蔷薇。
  月光无声地流淌,将两人的缱绻交叠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凝固成剪影。
  姜采盈没力气挣扎。
  渐渐地,气息交缠间温热喷涌。卫衡的指尖微颤陷进她散落的发丝里,却不敢用力,仿佛吻着的是一缕随时会消散的月光。
  缠绵之间,她的气息和肌肤似冰雪消融,渐渐有了暖意。
  一缕墨发自肩头滑落,与姜采盈散在胸前的青丝无声交缠。随后卫衡停下动作,在她上方寸许,两人的鼻尖几乎相触。
  彼此呼吸交错间,她闻到卫衡衣领间残留的沉水香,混着药炉里将熄未熄的艾草气。
  姜采盈记忆模糊,开口问:“我昏迷多久了?”
  闻言,卫衡的眸子覆上一抹郁色,音色低沉,“半月多了。昌宁,你几乎是到鬼门关走了一趟。”
  半个月?
  姜采盈唇微张开,惊诧不已。时光流逝如水,想起昏迷前的状况,她眼底眸光微动,“那李沧...”
  卫衡似洞悉了她心中所想,“如今被关在府中的暗室里,你说不杀他,我自会留着他一命。”
  姜采盈稍稍放宽心来,“汝城的状况呢,说起来安少卿和郭钦南下治水也有一月有余,可有进展?淮西李氏是否在江南趁机作乱...”
  她兀自推演着,“若李氏阴险,想要彻底扳倒他,我们还得好好利用李沧...”
  越说,她越觉得眼前之人气息冷下来,眸光深沉不悦,“你问了李沧,问了安礼弘,甚至关心了郭钦的状况,可你是不是还忘了一个人?”
  丹州的状况,远比陵都和汝城凶险。
  鬼哭峡突围中,乌云遍布。三支淬毒的弩箭破空而来只差半毫,就能射入他的喉间,所幸他及时侧身闪躲,三支箭才“夺夺夺”钉入身后的岩石,箭尾白羽颤得厉害。
  他不会再给敌人第二次机会。
  于是旋身时,他挽弓在手,玄色大氅在乌云中划出凌厉弧线。敌首的青铜面具刚映出惊色,卫衡的箭已离弦——
  箭,破空之声未至,山谷中伏击者的惊呼尚未出口,为首的那人眉心已绽开一点猩红。
  随后,丹州的增援部队赶到,收拾了残局。
  徐灏早年间便是卫衡的手下败将,如今听说他亲自出征,直接仓皇败走,盘踞在虎城险地,一时间难以攻下。
  ......
  卫衡收到了葛青的消息,说李沧出现在了陵都城中,意图对公主下手。
  来不及交代丹州后续事宜,他只留下了葛青,自己快马加鞭赶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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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室内烛火微抖,气氛凝滞,卫衡始终没有等到一句关心。
  须臾,他叹了一口气,“罢了。如今你大病初愈,不宜太过劳心费神,这些事情我都会处理好,你无需担心。你现在感觉如何,还冷么?”他低声问,声音擦过唇畔,惊起她脖颈处一小片的战栗。
  卫衡去拥她,拉上她胸前滑落的被衾。
  她抗拒的动作很明显,连月光照射下的影子都透着疏离。他的动作滞了滞,怀中与她的距离微微拉开,俯身去看她,“怎么了?”
  又是这样。
  一旦涉及军情,国政,女人总是被自动排除在议事之外。
  姜采盈的声音渗着月色的凉意,转过头去甚至不去看他,“不劳大司马费心。”
  月光漫过廊下,照亮他悬在半空的手——那只方才想为她拢鬓发的手,此刻五指缓缓收拢,卫衡眸色暗了下来。
  两根指节捏住她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为何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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