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方才,他们收到了郭钦从汝城送来的一封信,信中说春娘如今被救下,已无大碍。但江南的水患情况却不容乐观。按照惯例,六月酷暑之际,降雨稀少,不可能再有洪流。
  可如今天降异象,东海震荡,海河倾倒,他们前期的治水全部功亏一篑。几千亩农田颗粒无收,百姓的生计成了大问题。
  加之淮西侯又在江南煽动民怨,极力鼓吹东海震荡乃巨浸滔天阴邪侵阳之象。暗示当今奸佞弄权于上,君主权柄旁落,这才惹得上天降下天灾。若想破除天灾就必须立即清君侧,斩除奸佞。
  这奸佞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今早上朝,程太保也奉命宣读了钦天监近日来的卜卦谶语:水可载龙庭,亦没九鼎。不清君侧浊浪涌,恐见山河泣血红。
  有御史当朝撞柱死谏,“陛下,如今龙困浅水贤路断绝,故东海有‘震荡,倾倒之危兆,国祚之衰根在庙堂之蠹啊。”
  其内涵之意,不以言表。
  卫衡麾下的朝臣极力反驳,“御史大人,你此话是何意思?陛下福泽旺天,如今大云上下海晏河清,家给人足,你说这话是在唱衰陛下的江山么?”
  “你,奸佞之臣何必在朝堂之上吠叫?”林御史气不过,又惶恐地转向陛下,深深下跪,“陛下圣明天鉴,日月悬乾,老臣绝无此意啊。”
  又一人手执玉笏,口中讥讽道:“林御史该不是因为令嫒前些日子在殿秀上落选,对陛下不满想借此发挥吧?”
  “黄口小儿,朝堂之上岂容你信口雌黄?”
  一瞬间,朝臣争论不休,吵得面红耳赤。少帝气得将案上的奏折全部掀翻,“都吵什么?”然后早早地宣布退朝。
  或有直臣见此状况,无奈地摇头垂首走出了大殿,陛下囿于奸臣淫威,始终不敢正面对抗。晨时的日光照耀在垂暮的老臣之上,显得有些有心无力。
  ......
  主位之上,卫衡端坐着。一身玄色薄绸常服,衣料被汗水贴在紧实的背脊上,勾勒出充满力量感的线条,连日奔波风霜将他的轮廓刻画地更加冷峻分明。
  “依众位看来,如今我们该做何打算方可解江南的洪流之患?”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椅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敲击着,似乎丝毫未被民间舆论和钦天监的谶语影响。
  室内安静了小会儿,众人见状也纷纷摒弃杂念担忧,开始献计。
  “主上,如今泄洪已刻不容缓,得想办法将洪流引向别处。严州地处洼地,几处荒地正好用作分洪区。”吴悬声音洪亮,指着沙盘,手中动作舞得飞快。
  “那是荒地?那是良田,严州多少百姓指着它活命。”另一幕僚立刻拍案而起,案几上的冰镇酸梅汤被震得晃荡,“加固堤防才是正理。主上,如今之计,唯有调集民夫,日夜赶工。”
  “赶工?拿什么赶?民夫也是人。酷暑难当,再赶要出人命的。”又有人加入战团,声音被热浪蒸得发虚。
  空气里弥漫着争执的火药味和汗水的咸腥。
  争论的焦点胶着在“堵”与“疏”的极端对立上,一时难分高下。卫衡薄唇紧抿,始终没有得到满意的提议,他的目光扫过堂下众人,在掠过贺阶时,略微停顿了一下,眸光也变得深沉。
  郭钦不在府上,丹州一行他又离家数月,卫衡将府中奴仆驻兵调派之权全部委任于他。
  “贺卿,你有何高见?”
  贺阶头皮发麻,吴悬也与他暗暗交换了一个眼神,心虚地很。之前在鹤溪山上的撤军,全是他的主意。倘若不是主上及时赶到,他差点儿就酿成大错。
  公主到现在还未醒过来,主上夜夜值守在后院之中,这其中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应该已经了然。
  “回,回禀主上...属下私以为,当务之急是解决散播谣言的人,阻止民怨再发酵下去,其次...应尽力调动周边各州郡开放城门,接纳来自江南九县的灾民。同时严令地方官员全力响应陛下赈灾号召,不可如往常一般贪渎枉法,中饱私囊。若有不从者,杀一以儆百,以示陛下处置之决心。”
  “如此一来,不出三月江南之地又可复耕,民情即可稳定。”闻言,在座众人皆露出惊异赞赏之态,窃窃私语着道,“这不失为一个好主意。”
  “是啊是啊。”
  贺阶说时额间冷汗涔涔,不停地用余光打量主座上的人。卫衡的脸色缓和了些,可周身似凝着冰棱,幕僚们撞上那霜刃般的目光,骤然噤了声。
  贺阶见状心头一滞,面如死灰般地重重跪下,“主上,属下罪该万死,请主上责罚。”
  闻言,卫衡抬眸看过来,嘴角轻扬,语气依旧渗人,“贺阶,你何错之有啊?”
  贺阶心如捶鼓,支吾着,连脸都憋红却不敢发一言。
  “说!”卫衡一掌拍在紫檀木的扶手之上,震起桌面上的茶盏,几杯未动过的茶洒溢出来,缓缓地在桌面上流成一条细线,一滴一滴滴落。
  窗外的蝉鸣,似乎也顷刻间止住。
  贺阶又深跪下去几分,懊恼和悔恨充斥着,“属下不该疑心公主殿下怀有二心,更不应该为了一己私利将公主置于险境,以至于差点儿酿下大错...若公主有任何闪失,属下纵死不足惜。”
  室内气氛又冷了几分。
  幕僚众人脸色各异,有叹贺阶当时糊涂的,也有内心腹诽想为他申辩的。卫衡喘着粗气,胸膛上下起伏着,不知是因为天气燥热,还是怒火难消。
  “主上,我这条命是您给的。如今公主连日未醒,属下之过实在深重。我已无颜再面对主上,今日在此,我便这命还给主上...”
  贺阶面如死灰,掏出一把寒刃抵在颈侧,喉结滚动。
  众人惊呼,说时迟那时快,一盏茶盏裂空而至打在他的手上,当啷震响!碎瓷与匕首齐飞,唯有地上的残茶兀自蒸腾白气。
  吴悬冲过来将地上的匕首踢得远远的,一边怒骂,“贺兄,你这是做什么?”卫衡的脸色也阴沉地可怕,音色低地不像话,仿佛黑云压城一般,“贺阶,你可知罪?”
  自杀未遂后,贺阶脸上的窘迫与羞愤更甚,“属下,属下知罪。”
  “错,你根本不知。”卫衡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轻轻地将贺阶扶起,“贺卿,撤军之举深谋远虑,你何错之有?”
  嗯?贺阶闻言抬起头来,众幕僚也纷纷看向他。
  卫衡接着对所有人说,“此次淮西李氏李沧掳走公主,表面是胁迫公主当人质,实际上却是想以此打探出我们在京城中留守防备的人马。一旦我们出手营救,陵都城中守卫空悬,他部署在京城外的兵马就会趁机起事...”
  “什么?”
  众人惊呼,冷汗涔涔,“李慕这厮竟然兵分三路声东击西,还妄想攻破城门起事篡权,其心可诛啊。”
  “没错没错,这老匹夫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众人唏嘘,可惜如今陛下圣心蒙蔽,看不清如今的朝堂局势,反而一心忌惮打压主上...
  “这么说,贺阶你立了大功啊?”吴悬大叫着,手掌拍在贺阶身上。
  “是啊。”
  在附和声中,贺阶面上的窘迫下去几分,心情也畅快不少。
  卫衡的目光环视他们一圈,而后冷声凝眸,“诸位,贺阶虽立了大功,可往后这样的事情,本王却不希望再发生。”
  一时间,厅内冷肃。
  “本王深知,诸位是疑心公主立场恐与我们有二,担心我陷入公主的圈套算计之中,可诸位只需相信我之志向矢志不渝,不除朝廷贪蠹,肃清宇内,绝不罢休。”
  幕僚们心神微漾,当初他们发誓追随主上便是看中他能摒弃旧怨私仇,以天下大局为重...
  “莫说公主之性命,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能有半点轻怠。即便她只是寻常妇人,既嫁作卫家妇,便也是你们之主。”
  众幕僚不自觉地交换了个眼神,有些心虚窘迫,而后纷纷颔首深躬,“属下谨遵主上诫令。”
  此时,门外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乔生在外喊道,“主上,后院传来消息,说公主情况不容乐观,陈太医请你过去一趟。”
  “什么?”卫衡抓住檀木扶手,指节捏得发白。他迅速起身,宽大衣袖撞翻茶盏,当啷滚落。
  幕僚们心也揪起一团,只见眼前一道玄影掠过,阶前残茶犹颤,主上已经不见身影。贺阶愣在原地,神态间发滞,不一会儿也快步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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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月暑气翻天,热浪滚烫。
  可姜采盈院落中,却是一片诡异的死寂。厚重的锦缎帘幕低垂,几盏纱罩宫灯在墙角投下昏黄摇曳的光晕。
  床帏内,女子的呼吸弱得几乎难以察觉,长长的睫羽覆盖下来,在眼下投出一片青黑的阴影。
  床边,揽月的鬓角已被汗水濡湿,她绞了热水里浸过的帕子,一遍遍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公主冰冷的额头和脖颈,可帕子很快发凉,她急得眼圈发红。一旁的侍女则跪在脚踏上煽动着炭盆里的炉火,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鼻尖滚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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