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08节
祁连山应是寡情的。可若说寡情,这女人心里却又揣着个心上人,终日隐隐作痛。
啧,拜那心上人所赐,胡绥儿可真是吃够爱情的苦了。
见云安半天不答话,胡绥儿撇撇嘴:“罢罢,我认栽,算我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就揣着这颗心,日日夜夜饱尝相思之苦吧。”
胡绥儿说完这话就准备收拾收拾赶紧跑路。她在此地等云安已经等了一天一夜,真怕再逗留下去可就要迎面撞上敌军了。
谁知她刚要转身溜进大雾中,却被云安叫住了。
“你等等。”
云安的眼神埋在雾气里,茫茫地看向胡绥儿。
今夜大雾浓烈,浓得与她们换心那夜十分相似。
云安上前两步,站在胡绥儿面前,两个女人隔着大雾面对面站着。
“我换。”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一种名为“痛苦”的东西撞开雾气向她扑来。可是这一次,她没有躲避,而是挺身迎了上去。
云识敏曾说——若非苦痛,何来人间。
可就在当下,云安突然有了新的感悟。她很想再次坐在千佛洞的壁画前,跟阿爷再聊聊这个深邃的问题。
云安想,阿爷说得对,但也说错了。
爱生发痛苦,痛苦亦铭刻爱。人们深受痛苦折磨,却仍对这世间恋恋不舍,皆是因为“爱”存在着。
所以,应该是——若非爱眷,何来人间。
她经历过痛苦的爱,也经历过冷硬的无爱,现在她又一次面临抉择。
内心坚毅的女将军,杀伐决断皆无畏,这是很好。可温柔的满怀深情的女将军,就不能杀伐果敢了吗?
一个心有深爱的人,只要她的爱足够壮阔,她就不会被痛苦捆住。
刹那间,云安但觉眼前一片明朗——她要那壮阔的爱,也要那如海的情深。娘子军和凉州君从来不是对立的,现在的她已经足够辽阔,可以把所有感情都痛快地拥入怀中。
“我们换回来。”云安语气坚定地说。
*
雾气愈发浓稠,仿佛为了遮掩一些不可为外人所知的秘事,而云安则又一次跟着胡绥儿走入了黑暗的深处。
每个寒冷长夜都有人陷足其中,但在寒夜尽头,也一定有人能拼尽全力爬出来。
晨曦初绽之时,雾气散去了。
在逐渐稀薄至消散的晨雾里,胡绥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语气松快地说:“这回我可是真要走了,离开你们这些讨厌的东西。离别这事,我可是拿手得很。”
说完这话,她的表情却变得十分诡异,又重复了一遍:“离开你们……离别……离别……”
像初尝佳肴的孩童般,她将“离别”二字放在唇齿间仔细品尝,尝着尝着,忽然就哭了。
云安刚换回了自己那颗多愁善感的心,此刻正双手捧在心口感受着难以言说的爱与痛,忽觉胡绥儿语调奇诡,遂下意识抬眸看去,这一看被吓一跳——胡绥儿满脸是泪,早已哭成个泪人儿。
见云安一双清眸看向自己,胡绥儿再憋不住,“哇”地一声嚎啕起来,边哭边说:“你看,我会哭了……”
云安抬手为胡绥儿拭泪,泪水沾在她的手指上,湿润温柔。
她这边擦泪胡绥儿那边继续嚎啕,现在不仅哭,还边哭边笑,两种感情随意来去,简直忙得不亦乐乎。
“你看,我也会笑了。你把我的心暖热,菩萨就不会嫌我偷懒了……你看,我还能一边哭一边笑呢……”
云安也笑了,笑着为胡绥儿理了理鬓边乱发。
不过须臾,刚才的不适之感已然消散无踪,果然老话说得好,是你的就是你的。她拿回了属于自己的温柔敏感和情深,这一切让她觉得沉重又欢悦。
在过去那么长的日子里,她总共也没笑过几次,只记得一次是因策马奔逐的自由,一次是因夏至夜的女军。自由来自灵魂,女军属于职责,这两样都与爱恨情愁无关。
但是现在,她终于能够再次为她爱的人又哭又笑了。
“绥儿,谢谢你。”云安说。
胡绥儿一口嚎哭卡在喉咙里:“——谢我干嘛?”
“这些年无爱无恨,只有清醒和决断,让我做成了许多事。”
胡绥儿摇头:“不必谢我,那些都是你凭自己本事。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做成。”
云安一翻身从地上站起来,向胡绥儿伸出手。
胡绥儿抓着云安的手腕,也借力站起来,眼泪却又止不住地流,真像开闸放水一般。
“我把你的心上人还给你了,我们现在两不相欠。”小狐狸说这话时依旧哽咽。
“两不相欠。”
胡绥儿抹了把泪,笑着闭上眼睛,感受着心底那股澎湃的温暖。云安拿走了那讨厌的情深,却还了她一腔壮怀激烈。
胡绥儿松开云安的手腕,转身向着远方的旷野走去。
原来,爱是一个人对世间万物的牵挂。当一颗心一望无涯的时候,她的爱人就在其中。
胡绥儿想,自己要先回酒泉王陵看看阿姊,要以这些年的亲身体会告诉阿姊,爱情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然后再回千佛洞小住一段时间,再然后嘛,她还没想好……
*
黎明前的旷野上,玉门军稍作休整后继续赶路,而斥候的战报也已经送抵敦煌。
河西大军没有走北线,他们仍然走了旧路,选择与悬泉军正面厮杀。现下已攻破悬泉防线,正朝着敦煌城奔突而来。
——失策了,沮渠玄山没有中计。
难道是自己猜错了景熙的心思?景熙并不想杀掉他那胞兄?
李翩站在望京门外,望着眼前奔流不息的龙勒水,心绪繁杂动荡。
不过这不算输,他还有其他计谋。
古来运筹帷幄之人,手中从来不会只有一计,他们都有一计又一计,用以应对变幻的形势和叵测的人心。
“明府,回城吧,马上就要闭城了。”索瑄行至李翩身后劝慰道。
整座城池共有七道城门,除了子城的三道门严加控守外,罗城的四道城门都将于敌军到来前全部闭锁,城内之人不可出去,城外之人也不可进来。
眼下西边的阳禾门、南边的洪范门和北边的朱明门俱已关闭,只剩了东边的望京门还开着。
因为云安还没回来。
李翩听得索瑄劝自己进城,他也知道此地不可多待,要尽快闭城才行,可是云安……云安怎么还不回来……
正忧心忡忡,忽见前方千骑飒沓,尘沙荡荡,李翩长舒一口气——娘子军终于回来了。
云安所骑战马从李翩眼前飞驰而过,她于马上看着立在城门旁的红衣男子。她想,他是不是在等自己?
可她并未勒马,现在不是叙旧的时候,她是肩负重任的将军,要率领娘子军迅速入城,而后替令狐峰的戍卫军分担城池防守之责。
她努力收回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忽觉面颊湿润,抬手一摸,竟是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眼角淌落。
待娘子军全部飞驰入城后,李翩高声下令:“闭城门!”
“闭城门——”传令的士兵扯开嗓门喊着。
“明府有令——”
“闭城门——”
很快,守城兵士们合力将重逾百斤的望京门关上了。
敦煌彻底闭城。
第102章 五浊恶世(1) 他听到云安发出一声惊……
就在那天午后,秋阳炽烈,城内百姓们都感觉到了来自大地深处的震颤。
脚下坚实的土地此刻化作恐惧的引绳,敌军的马蹄声顺着这引绳踏向城内所有人耳畔。
人们看着彼此,惊恐如藤蔓,疯狂攀生于他们的面颊。
守城士兵立于城楼,望着前方逐渐扬起的滚滚黄尘,扯开嗓子喊道:“来了!来了!”
黄尘之后是奔掣的烈马和映着日头刺痛人眼的白刃冷锋。
“嗖、嗖、嗖——”
第一波箭矢射向城楼的时候,令狐峰一边指挥者戍兵抵御敌军攻城,一边派人去商议军机的七宝堂报知凉州君。
城下箭矢如飞蝗袭来,雉堞上不断有士兵中箭倒下。城内守军却也不是吃干饭的,弓弩兵很快便有条不紊地于垛口处反击。
城墙上的反击颇为有效,汹汹逼近的骑兵不断有人中箭落马。
可敌军并不会轻易放弃。很快,第二波裹着油布的火矢便如大雨淋头般向着城墙射来。
箭簇有油,火焰一旦沾身立刻暴烈燃起,其威力强于一般弓箭不知凡几。
中箭兵士哀嚎惨呼之声不绝于耳。许多人惨叫着扑火时不慎由女墙摔落城下,像燃烧着的火球,“砰”地一声跌落在地。
大火仍在□□上燃烧,将死之人无意识地猛烈挣扎着,身形折动,其状惨不忍睹。
令狐峰狠狠骂了句娘,待火矢攻势稍减,便从垛口朝外看去,但见火矢之后弓弩手后撤,乌泱泱的一大波步兵向着城墙冲击而来。
敌军们高喊着厮杀谩骂之语,扛着木梯搭在护城壕上妄图摸近城下。城楼上的守城士兵箭矢飞射,许多人还未靠近城墙便已殒命护城壕畔。
但数以百千的敌军像打不死的蟑螂一样窸窸窣窣地从护城壕上奔袭而来,护城壕很快便失去了作用。壕上被搭出结实的渡梯,这一次他们推来了轒辒车。
这种攻城用的四轮车乃以粗木排成,上覆兽皮,其下藏人,可抵挡城头箭矢与击石,能顺利将士兵运送至城墙下。
此刻,河西步兵藏身于轒辒车内,十几人共同使力,车轮快速向前移动,直攻向城墙。紧接着,那些被运送至城下的士兵们取出钩强射于城头。
精铁打制的钩强原本用于水战,其后逐渐以之攻城。这种器械尖端有锋锐长刺,下坠粗硬绳索,以弓弩之力使其嵌于墙垛,士兵便可沿着绳索向城墙迅速攀爬而上。
令狐峰大喊一声:“礌石!”
早就在城头备好的礌石被守军们推了下去。没了轒辒车的保护,那些攀援的士兵们单凭肉身如何抵挡得了礌石的攻击,纷纷哀嚎着跌落城下。
唯一让令狐峰感到庆幸的是,敌军这次攻城没有用云梯和抛车——也许他们是另有诡计,但至少今日,令狐峰略微松了口气。
但就算用了云梯和抛车,莫看这夯土版筑的城墙又土又脏,可它坚固无比,就算是攻城槌也不一定奈何得了。
攻守之战仍在继续着,很快,城下便已是死尸相叠,被礌石杂得头破血流的敌兵摔入护城壕内,壕中水泛起一层幽幽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