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09节
三波攻势之后,眼见城门没那么轻易被攻破,敌军暂时停止了进攻。
令狐峰刚下令己方停止反击,就见列阵城下的河西敌军中有人策马而出,冲着城楼高声喊话。
“叫李凉州滚出来!”
喊话之人乃平朔将军沮渠成勇,他是河西王的族弟。
令狐峰理了理适才于女墙下躲避箭矢时弄乱的衣冠,谨慎立于雉堞后,对沮渠成勇扬声答道:“莫急,凉州君稍候便至。”
沮渠成勇狠狠啐了一口,又喊道:“反贼!开城门!”
令狐峰板着脸不说话。
“本将军叫你开城门!你他娘个尻!”
令狐峰仍是不动亦不言。
他像是被人施了定身术似的,任凭城下如何咒骂,他就杵在那儿一动不动,这是打定主意在李翩来到前以不变应万变。
沮渠成勇向身后的骑兵阵列方向看了看。先锋兵之后可见高高耸起的主帅牙旗,不消说,整个兵阵当中最重要的人物此刻就在那里。
令狐峰也看到了那面牙旗,他正想着该如何拖延时间,就听身后不远处响起了马蹄奔踏之声。
他回头看去,就见李翩正率领敦煌诸官员策马而来。
未待马匹停稳,李翩翻身下马大踏步走向城楼。他走得快,一走快就瘸得厉害,但此刻城墙上下,无论兵士还是吏卒,所有人都对他一瘸一拐的难看姿态无分毫惊诧,只因那通体流布的气魄为他镇住了所有。
跟随他一起来的还有云安、索瑄、李见书、苏绾等人。
“李凉州小儿,装什么缩头乌龟。有本事就打开城门,出来会一会你老子!看老子不打得你屁滚尿流!”
城门外,沮渠成勇仍在继续叫骂,忽地就见一位身着红衣的年轻男子率领众人登上城楼。
他虽未见过李翩,但一看此人气度和随从诸人对他的恭敬,立刻便明白这就是凉州君无疑了。
沮渠成勇再次回头向牙旗的方向看去。果然,在李翩登上城楼之后,兵阵中的主帅牙旗便动了。
先锋骑兵“唰”地一下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路,只见一个身骑高头骝马的人手握缰绳走了出来。他只有一只眼睛,也许是因为到底战场非儿戏,现下他终于肯戴上眼罩了。
城楼上,李翩看着这个彪悍的独眼之人;城楼下,沮渠玄山用他那只独眼凶狠地盯着李翩。
在此之前,他们并未见过彼此,可现在他们却一眼就认出了对方——俱是人中雄杰,可叹并不相惜。
李翩忽地一笑,端出一副他如今十分得心应手的轻佻模样,遥遥对着沮渠玄山拱了拱手,道:“不知河西王大驾至此,翩未及远迎,还望大王恕罪。”
沮渠玄山看到李翩这种欠扁样就觉得膈应,只听他鼻腔内喷出一声冷哼:“李凉州,你在伊稚斜瀚海设下埋伏,害孤损失了三千儿郎,真是好卑鄙的手段。”
“大王许是误会臣了。臣在酒泉时便已递上降表,现今又怎敢埋伏大王。”李翩吊儿郎当继续说。
“放你娘的狗屁降表!狡诈狂徒!”沮渠玄山一声怒骂。
可骂完这句,沮渠玄山的独眼中却倏地闪出一抹诡异清光,只听他阴恻恻地说:“李凉州,你害孤失了左将军段持,孤大度,不仅不杀你,今日还要给你些赏赐。”
话音甫落,他便动手去解马头前挂着的一样物什。那物什原本吊在马鞍上,恰好被马腹遮住,现在沮渠玄山抬手拎起,它便完全露了出来。
李翩下意识眯起眼睛,现下恰逢他眼疾发作,看不清沮渠玄山拎着的究竟是什么,可他却听到站在身后的云安猛然发出一声惊呼。
“李凉州,这是孤赏给你的!”
沮渠玄山大笑着拎起那物什用力一甩,如同扔鞠球一样将之扔在城下。那东西是圆形的,只看形状确实很像军旅中常见的鞠球。只是这鞠球有些奇怪,竟然一半白一半黑。
“骨碌碌碌——”
被沮渠玄山用力扔出的“鞠球”滚过满地尘沙,最终停在距离护城壕约摸两丈远的地方。
李翩从垛口探出头,睁大眼睛努力看去。在看清的那一刻,他心头忽地掀起一场悲愤的惊涛骇浪。
那根本不是鞠球,而是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满面皆是血与土,已然瞧不清容貌几何,但那把大胡子却分外显眼,让人一看便知此人是谁。
——执威将军刘骖。
悬泉士兵已尽数战殁,将军的头颅也被残暴的王砍下挂于马前当作饰品。
李翩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头,片刻后却又松开,仍是笑眯眯地对沮渠玄山说:“这刘白驹从来刚愎自用、目中无人,今大王斩杀此人,实为翩除一大患。大王英武!”
正得意大笑的沮渠玄山见李翩竟毫无悲戚,面上笑意亦渐渐敛去:“你在悬泉布置兵力不就是为了拦孤?”
李翩赶紧觍颜作揖:“大王实在是误会了。”
“李凉州你少他娘说没用的!既然是误会,你就打开城门跪迎大王入城!”沮渠成勇也被李翩觍着脸的样子膈应到,忍不住高声骂去。
李翩眺着城下二人以及他们身后的数万大军,但笑不语。
沮渠玄山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声音冷如刀锋:“凉州君不肯开城门,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反了。好,好,待孤屠尽敦煌城,再一刀一刀刮了你!”
说完这话,他正要下令大军继续攻城,却见胞弟从军阵中驱马驰向自己。
“大王且慢!”
沮渠青川策马至胞兄身旁,进言:“云梯和抛车还未抵,城墙坚固,适才攻城已是徒劳,再继续下去,只会令我等损兵折将。”
沮渠玄山倏地扭头用他那只独眼瞪着胞弟,凶狠地问:“你想放过他们?”
“大王,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依臣之见,不若先将城池围困,之后寻罅攻之。”沮渠青川劝谏道。
沮渠玄山心里也知道胞弟说得没错,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段持的骑兵已经全部折在了北线,大军为了突破悬泉,强攻至此亦是疲惫至极。
略作思忖,河西王扬手一挥,恶狠狠地下令道:“围城!给孤将敦煌围死!一只蝼蚁都别放出来!”
眼瞧着河西敌军开始后撤,攻城危机暂解,李翩却仍旧立于雉堞旁,悲怒之情没有稍减。
只见城外有骑兵策马上前,挥起长戟用力一挑,刘骖的人头便被他挑战利品似的挑于戟上。那人对着城楼十分嚣张地挥了挥人头,在李翩下令放箭之前打马就跑远了。
很明显,执威将军的人头他们还不准备还给敦煌。
李翩感觉自己的牙齿在打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悲怒交加。他垂在身侧的手一遍遍地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
城楼上所有人都沉默着,凉州君不开口,没有人抢在他前边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李翩终于把胸口那阵烈焰燃灼的悲愤压了下去。他没回头,只是平静地对身后立着的人说:“索郡丞,刘将军家在效谷,他临走的时候曾对我说过,家中尚有老母妻儿。待此战之后,你立刻打发人去效谷,将他家中诸人都接到城里好生照料。”
“唯。”索瑄应道。
“此前已将所有悬泉家眷迁回城内,你着人为阵亡兵士寻其家人,给予抚恤,莫要寒了将士的心。”
“明府宽心,瑄这就去办。”
冥冥之中,仿佛有沉重黑云压下城头。李翩抬眼望向苍穹,却只见秋阳灼烈,天边甚至无一丝云。
刘骖死了,他和他手下的悬泉军成为了最初殉城之人,但这条用死亡铺成的路却还在继续延伸着……接下来殉城的会是谁呢?
只盼目之所见的战火与死亡厄运,能在自己身上做个了结。
想到这里,李翩阖上眼睛,将悲愤埋入心底,又浇了一坛将军最爱的祁连青。
第103章 五浊恶世(2) 她却不敢回应她
其实李翩很清楚,伊稚斜瀚海伏杀河西王计谋的失败,让他和沮渠玄山之间已经彻底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他站在城楼上装傻充愣,不过是尽可能地拖延时间罢了。
他不怕死,但现在,他必须先想尽办法除掉这个残暴的河西王,否则就算他死了,也不过是阎王殿里平添一只无用鬼。
在沮渠玄山还未抵敦煌的时候,其实他已经有了万一前计失败该如何应对的后计,可后计比前计更加凶险,险到他自己也是一点儿把握都没有,但他必须试一试。
向索瑄交待完刘骖的身后事,李翩又吩咐令狐峰严守城门不可松懈,这才离开城楼,跨马向子城奔去。
为了后计能顺利进行,他故意将所有人都支开,可惟有一人却像块儿狗皮膏药似的黏着他不放,怎么甩都甩不掉。
——云常宁。
李翩策马在前,云安紧紧咬在后面,两匹马一前一后进了子城,一路奔向西边的金帛库。
到得金帛库外,守库士兵上来牵马,李翩甩开衣袖往院内走,可惜还没走几步就被云安追上了。
云安拦在李翩面前,问他:“明府来这儿做什么?”
“来看看我们陇西李氏的金银美玉藏好了没。”李翩冷冰冰地答。
“你根本不是个会在意金银美玉的人。”
李翩哂笑出声:“云常宁,人生在世不过须臾,一切都是虚无,只有钱财是实打实的。你连这道理都不懂吗?”
说完,他绕过云安继续往院内走。可他疲惫且腿脚不便,还没走两步就是一个踉跄,差点儿把自己给绊倒。
忽地只觉一双温柔又坚定的手从身后扶住了他,他感觉到那女人大大方方地靠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撑着,让他站稳——就像少年时他们初遇那天一样。
“明府当心……”她在他身旁关切地说。
刹那间,一阵难以言明之感过电般穿透李翩全身。那里面有他们过往的青葱和炽烈,也有现在脏兮兮的一层心灰。
李翩抬手推开这个扶着自己的女人,努力装出冷硬模样:“云常宁,你要是无事可做就带着你手下娘子军去帮令狐峰守城,别再跟着我,惹人嫌。”
他想,云常宁是个心气很高的人,这样说,她一定会转身就走。
那就让她走吧,接下来的险事就别再牵连到她。他甚至不敢告诉她胡绥儿消失了这事,因为就算她知道了,恐怕也只会说一句“无所谓”。
“无所谓”这三个字,比“我恨你”更让李翩心如刀绞。
可今天的云安却十分奇怪,她并未被李翩的恶言恶语赶走,而是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忽然说:“李轻盈,你的眼睛是不是看不见了?”
李翩心头一阵惊惶,他明明已在努力遮掩此事,旁人也都不曾察觉,却仍是被她看出来。
“看得见,”他冷声答道,“旧疾复发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安三步并作两步绕至李翩面前,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李翩厌烦地转开头。
“哦,是看得见。”云安低声说。
“现在可以别再拦着了?我急着去清点财物,就你在这碍事。”
云安没在意李翩刻薄的态度,仍在追问:“是不是越来越不好了?我听索铭玉说,你这旧疾每发作一次,双眼就会变得更差。”
李翩突然勾起唇角笑起来,笑容十分矫揉造作。
他看着云安,一字一顿地说:“无、所、谓。”
这三个字听起来无比耳熟,云安的呼吸霎时凝住。片刻后她想起来了,就在他烧她牙旗那天,她被他按在军帐内的矮榻上强吻,当时她似乎是说了句“无所谓”。
神态、语气、眼神,现在的他和当时的她,简直如出一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