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107节

  “主公在哪儿?”
  无为居来应门的是婢女龙烟,李翩进门便问她。
  龙烟低声答:“回凉州君话,在卧房。”
  李翩颔首,正要去找李谨,岂料龙烟却小跑两步上前,怯生生地拦住了他。
  “凉……凉州……君……”龙烟神情古怪,上下牙打颤,话都说不囫囵。
  “怎么了?”见龙烟如此反应,李翩疑惑地问她。
  “主公他……他……他……”
  龙烟越是想说话就越是说不清,不过李翩看出来了,她是因恐惧才变得如此——现在不仅牙齿打颤,全身都开始发抖。
  李翩心头一紧,以为是李谨出了什么状况,遂甩开袖子直奔李谨卧房。可他还没走近便听到房内传出女人的哭声,像极了酒泉雨夜,他在兴乐宫的宫墙外听到的声音。
  哭声传入耳内的瞬间,李翩面色大变,一瘸一拐奔上前,也像酒泉那个雨夜一样,他再次抬脚踹开了房门。
  映入眼帘的却并非他在兴乐宫看到的画面,而是李谨在惩罚一个犯了错的小婢女。
  那女孩跪在地上,李谨弯着腰,双手用力掐着她纤细的脖颈,边掐还边摇晃,弄得女孩痛苦至极,哭声哽在喉咙里,一声比一声哀惨。
  “阿谨!住手!”李翩怒喝。
  李谨见小叔突然来了,也被吓一跳,“嗖”地一下就将双手背在身后。
  小婢女没了外力的掐扯,歪倒在旁,边哭边咳嗽。
  “你干什么?”李翩走入房内,沉着声音问李谨。
  李谨抬手一指那婢女:“小叔,她笨手笨脚把孤的茶碗打碎了。”
  “你不缺茶碗,打碎了换新的便是。”
  “孤是不缺,可她打碎的那个是孤最喜爱的,孤就不能生气吗?”李谨装作没听出李翩语气中的怒意,仍旧强词夺理为自己辩解。
  李翩突然想起刚才龙烟惊慌惧怕的样子,于是问道:“你经常这样对她们,是不是?”
  被小叔一语拆穿,李谨正要梗着脖子继续诡辩,却见李翩面色已是冷青,遂决定好汉不吃眼前亏。
  只听他突然放软了语气,撒娇一般说:“孤错了,小叔,孤以后都不这样了……再也不会了……”
  李翩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听得出来,李谨根本不是诚心道歉。可他这侄儿,幼时失恃,稍长失怙,如今又被推到这不上不下的凉公之位上,也着实可怜——太多时候,李翩是真不知道该拿这孩子怎么办才好。
  “茶碗碎了就换个新的,日后决计不可再这样拿旁人撒气。”
  “知道了,小叔。”
  见李谨应了,李翩对那个仍跪在地上的小婢女道:“你下去吧,去找医官看看伤。”
  小婢女见凉州君为自己说情,抹了把泪,“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手脚并用爬出了李谨卧房。
  待得房内只余叔侄二人,李翩四下瞧了瞧,问李谨道:“胡绥儿呢?”
  “问她干嘛?”李谨一屁股坐在房内锦褥上,不肯正面回答。
  他不喜欢胡绥儿,这事小叔是知道的。可小叔却非要让胡绥儿陪着他,真是烦都快烦死了。
  李翩无可奈何地柔声劝道:“对外说姬妾不过是因她身份非同一般,免于旁人探究。可若细论起来,她是你母亲的姊妹,算是你从母,你该尊重她些。”
  听他如此说,李谨蓦地发出一声怪笑。
  “她当我从母?她配吗?她不过是父王留下的破烂罢了!父王那些宫嫔都留在酒泉了,你却非要把她带回敦煌……小叔,莫不是你看上她了,想收进自己房里?绥儿长得确实很美,是父王喜欢的那种,果然小叔也喜欢……”
  说到这儿,他忽地敛了笑容,用一种极其诡谲的表情看着李翩,一字一顿道:“你们连喜欢的女人都是一样的……小叔,你和父王真的很像。”
  李谨太过机灵,这句“连喜欢的女人都一样”,话里话外长着一层细密毛刺。他知道这种毛刺刮心的感觉,不疼,却能把人生生折磨死。
  李翩眯起眼睛,强压下心内情绪。他实在不想再和侄子起争执,遂努力装作没听见,又问了一遍最初那个问题:“胡绥儿呢?”
  他今日来无为居,一是为了看看李谨,二是为了确认胡绥儿是否无恙。
  “走了。”李谨撇撇嘴。
  “走了?!”
  “对,被孤赶走了。孤讨厌她那一身怪味儿,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闻着也讨厌,看着也讨厌,就让她别再缠着孤。”
  李翩脸色陡然一变,追问道:“什么时候走的?”
  “两三天了吧。”
  李谨满不在乎地摇晃着脑袋,又摆出一副撒娇姿态:“小叔,别再问了。孤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反正孤这几日都没见过她。”
  此时此刻,惨白如雪已不足以形容李翩的面色。雪只是惨白,可李翩的面上却是惨白之下隐隐青紫,鬼一般骇人。
  李谨像是也被李翩的脸色唬住了,诧异道:“小叔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个胡绥儿嘛,走就走了呗,有那么要紧?你不会真看上她了吧?!”
  李翩再没心思跟李谨掰扯,李谨什么都不知道,而那些旧事也绝不能告诉这个心眼太多的孩子。
  “去鹿脊居把云行之叫来!快去!”李翩走出卧房,对门外立着的龙烟急促吩咐道。
  *
  鹿脊居和无为居隔着一条闾巷,龙烟快步向鹿脊居跑去。
  敦煌很快就要闭城了,这些日子云行之也不能再向往常那样去城外狩猎。原本想一直跟着李翩,可他也知道自己什么都不懂,李翩已经累成那样,就别再给他添乱。于是难得地整天都乖乖待在鹿脊居,用他那不大灵光的脑壳冥思苦想该怎么杀掉河西王。
  这会儿听龙烟说凉州君找他有急事,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屁颠屁颠跟着龙烟跑到了无为居。
  “郎主!”
  云行之一双狗眼又圆又亮,见着李翩就想扑过去扒拉他,但一想到自己现在只有两条腿,遂作罢。
  当初在林瀚的接风宴上,他就是因为忘了自己是两条腿,见胡绥儿扔刀子,身子比脑子快,直接就扑了过去,才弄出那么一场尴尬大戏。
  此刻,李翩站在胡绥儿卧房外,手里拎着一只女子绣履,见云行之来了,二话不说扔给他。
  云行之双手一抬接过绣履,满脸匪夷所思。
  “你闻一下。”李翩说。
  云行之拎起那履子放在鼻尖嗅了嗅:“……这气味好熟悉。”
  “此事绝不可声张,我现在只有你可以用了。行之,去找胡绥儿,”李翩的语气焦灼又疲惫,“你鼻子灵,一定能闻出她去了哪里。”
  “她跑哪儿了?要打仗了她还乱跑,净添乱!”云行之一听李翩打发自己去找那只臭狐狸,立刻不满地嘟嘟哝哝。
  原想再磕碜胡绥儿几句,一抬头却发现李翩的脸色白得可怖,他脑子再不灵光也明白其中不妙,于是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话,转身就跑了。
  这一去便是整整一日。
  直至夜色深黑,才见一条体型硕大的黑獒趁着街衢无人,疾速奔入鹿脊居。
  云行之喘着粗气站在李翩面前,愧疚地摇了摇头。
  他头上挂着茅草,身上手上全是灰土脏污,可见是一直在城内各处奔寻。
  “全城都跑遍了,一点没闻着她的味儿。”云行之沮丧地说。
  李翩感觉自己这会儿已经开始浑身发冷,也不知是病了还是太过惊哀。冷意像是从灵魂深处渗出来的,要将他围堵在一场雪虐冰饕的噩梦里。
  他从兴乐宫那个大雾弥漫的暗夜之后就一直在保护胡绥儿,哪怕市井谣言将他说得有多放浪多不堪,他都不曾让胡绥儿受一点伤害。
  ——他护着胡绥儿,是为了保护云安的真心。
  可是现在……胡绥儿竟凭空消失了。连带着她胸膛内那颗不属于自己的心,一起消失无踪。
  第101章 痴人更说痴(3) 爱足够壮阔,不被痛……
  玉门军撤出伊稚斜瀚海的时候已是暮色苍茫,待到五校尉整兵完毕,众人拨马回城时,明月早已攀上中天。
  虽然娘子军刚离开淌血的战场,可今夜所有人都无法休息。在发现沮渠玄山没有中计之后,她们必须星夜行路,要赶在敌军兵临城下之前回到敦煌。
  戈壁滩上原本是清月明辉,孰料走着走着却突然起雾了。云安命众女军放慢马速,小心前行。
  头顶皓月已然消失,夜越来越黑,浓雾笼着大地,四下里弥漫着一股诡异之气。眼睛能看见的范围也越来越窄,甚至连本可星夜奔逐的马儿都被浓雾影响,只能在雾气中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前行。
  云安仍是一马当先,五校尉与女军们跟在她身后,乔霜、孟菱领兵分列左右两翼,马兰花和毌丘怜殿后,数千匹马行进在赶回家园的夜路上。
  正走着,云安突然看到前方的迷雾中好似站了一人,看身形袅袅婷婷,许是个女人。
  雾太大了,直到马儿走近她才看清,那个孤零零站着的女人竟是胡绥儿!
  云安让掌旗职志传令全军原地休整,她则翻身下马走向小狐狸。
  胡绥儿不在李谨的无为居待着,却一个人站在这荒野里,云安不禁面露惊愕。可胡绥儿看到云安,却毫无惊讶之意。
  胡绥儿:“你可算来了,我已经在这儿等你好久。”
  “等我?”
  “我要走了,”胡绥儿胡乱拨弄了一下鬓边乱发,“阿姊死了好些年,她那小崽子也长大了,我也算是没食言吧?我现在不想管他了,我得去过自己的日子。”
  “你去哪儿?”云安问。
  胡绥儿赶紧摇手:“可别问我,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现在城外很危险。”
  “嗤,城外哪有城里危险。我听他们说,姑臧那个匈奴王马上就要打过来,凉州君要闭城,我就赶在闭城之前跑出来了。说实话,我可不想陪着你们死在城里。你们两只脚的天天年年争来斗去,烦不烦啊?”胡绥儿轻嗤一声,碎碎地念叨着。
  云安平静地听着胡绥儿的絮叨,没有打断她。
  “对了,走之前我有句话想问你——你要和我换回来吗?”
  胡绥儿猝不及防说出的“换回来”三个字,让云安的心蓦地一颤。
  这颗冷硬的心现在时常又疼又闷,甚至还会像此刻这般莫名惊颤。云安也不知这是为什么,不过有时却也忍不住怀疑,是否自己本性太过多愁善感,所以把胡绥儿原本如冰晶般剔透冷清的心给弄污了?
  人有太多情绪,除了爱恨这种能强烈感受到,还有许多隐晦的难以察觉。烦乱、自卑、嫉妒、失落……这些细微的情感有时会对一个人产生无可估量的影响,如同檐下滴水,一滴滴落在心上,直到把心穿透。
  她和胡绥儿其实并没见过几面,二人非敌非友。
  最近的一次照面就是在给林瀚接风洗尘的筵席上。那时胡绥儿故意拿刀扔她,她也毫不示弱地扔了回去。不知内情的人还以为她们是什么争风吃醋的情敌关系,其实根本就是胡绥儿狡黠爱耍,而她无所谓罢了。
  现在,胡绥儿却主动站在她面前,问她要不要各自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云安陷入沉思,半晌没说话。
  胡绥儿看着眼前这位面容英毅的女将军,忽然觉得这女人身上有种她完全猜不透的东西,时而坚毅,时而茫茫,就像风雪交加的祁连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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