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90节

  去鄯善或者去龟兹都可以,他会安排人手一路保护她,到了那边安顿下来,过个两三年,等到李忻已然对她失去兴趣的时候,他就立刻去接她回来。
  看起来是个颇为完美的安排……可是,娘子军呢?
  娘子军李翩也安排了,绢帛上他继续写道,娘子军可以暂时先散了,之后再另做打算。
  云安眼神怔忪地盯着绢帛,看了半天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盯些什么。脑子也浑浑噩噩地捋不清楚,这“另做打算”四个字,究竟该如何做打算?
  玉门大营的那些女儿们几乎都是穷苦出身,是这人间最最卑微的人。其中有好些都是根本活不下去了,是原本打算上吊投井的人,来到玉门大营才又活了过来……现在,将军战殁,就再无人能庇护这些女儿了吗?
  她们只能再次回到压抑的、窒息的黑夜里,被黑夜拆骨剥皮吞下肚去吗?
  不……不要……
  云安感觉眼前又是一阵阵发黑,胸口闷重,好像整个人摔进了一团瘴气中。
  瘴气有毒,要她慢慢地死。
  死?
  要她死?
  云安咬着自己的舌尖,直到口中漫溢出浓浓的血腥味。
  ——要她死,她偏不死!
  想到死,忽地又想,要不干脆找机会杀掉李忻,或者跟他同归于尽。
  可杀了他又能如何呢?能保住娘子军吗?
  答案很明显,不能。
  不仅不能,甚至整个娘子军都会被拉来陪葬——就因为她是横槊的干女儿,娘子军的云军正。
  那些早就看娘子军不顺眼的人,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把玉门大营连锅端掉。
  倘若她敢动李忻一根寒毛,娘子军就会立刻被扣上谋反的帽子。到时,所有无辜的女儿们,全都得屈辱致死。
  杀了李忻或者同归于尽,无异于上赶着给别人递刀子。
  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云安忽然面无表情地笑了一声,笑声被细细密密的小刺缠着,生刮耳朵。
  守着水阁的宫娥听得房内这笑声,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只觉后背也蓦地长出一层细细密密的小刺。
  窗外的天阴得厉害,云层厚重,看不见阳光。
  *
  此前修筑漪池的时候,为了方便引水入池,特意将其建在了紧挨宫墙的位置。
  再后来武昭王李暠看这位置清净雅然,便又筑了个水阁给当时的王后尹氏游赏闲居之用。
  水阁紧挨着漪池,隔着一堵红墙便是宫道。
  这条宫道与朝阳门那边的不同,这里偏僻却可直通掖门,昔日恭懿王后宋蔓合行将就木的时候,曾召李翩入兴乐宫交代后事,那时李翩走的便是这条宫道。
  现在,他又一次站在了这条宫道上。
  他在等,等云安做出选择。
  从小宫娥提着漆箧过来,他借口查验漆箧而将写给云安的书信塞进去的时候,他就开始在心里等着。
  从阴云密布的午后一直等到愈发昏暗的黄昏,又从黄昏一直等到夜色降临,直等到他的右腿再次隐隐作痛。
  终于,下雨了。
  雨滴淅淅沥沥地落下,春雨贵如油,春雨亦如哭。
  可李翩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知道云安若是顺利拿到绢帛,就一定会给他递个消息。至于这消息是什么、怎么递,他猜不到,所以他就站在宫墙后等着。
  他不知道云安会作何选择,但他的心意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他想让云安选择流放关外,他会安排人一路照顾她。
  刚来酒泉的时候他曾向李忻奏请,待过个三两年他就会主动放弃王都的飞黄腾达而返归故乡敦煌。这事李忻已经同意了,至迟明年就会让他回敦煌去做郡丞。他想,到时或许就可以找机会把云安偷偷接回来。
  他自认为这个计划已然十分周密,可他现在拿不准云安,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拿准过她。
  她从来都在他的意料之外,让他神魂颠倒,也让他死去活来。
  煎熬,每一刻都是煎熬,每一次喘息都是煎熬。
  就在李翩的右腿已经疼得几乎站不住的时候,他听到宫墙内传出一阵哭声。
  那哭声先开始时细细的,像此刻头顶飘落的细密冷雨;而后逐渐变得凄厉,声嘶力竭,倒不像哀哭,更像是惨叫;再之后连呼吸都被卡住了似的,喑哑枯涩,还伴随着干呕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哭声又恢复到初时的细弱,只是这回却变得绵长,幽幽凄凄,仿佛那哭泣的女子恨不能用泪水淹死整个人间,淹死这残忍的人间。
  哀哭像一把利刃,把李翩的心一刀刀割开,鲜血横流。
  李翩蓦地想起小时候他偷听到的宋澄合的哭声,那会儿他躲在迎娶新妇所搭的青庐外,听着宋澄合在青庐内痛哭。
  那是他整个少年时期的梦魇,而现在,宫墙内云安的哭声也许会成为他下半辈子的梦魇。
  怪只怪李轻盈和云常宁心有灵犀,在哭声响起的瞬间,他就听明白了,知道他的心上人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再也站不住,身体猛然歪斜着撞在宫墙上,一点点滑坐在地,牙关咬紧,将绝望的泪水咬死在唇齿之间。
  *
  次日清晨,云安唤来宫婢帮自己梳洗,又换了身干净衣衫,待一切收拾妥当后,她说要见凉王。
  李忻在仁政殿,她自然不能去那里,所以只能等在水阁内,等着李忻移驾兴乐宫来见她。
  大约午时三刻的时候,李忻来了。
  他面上是一副志得意满的表情,快步走入水阁,看着面前这胡姬容颜凄美,瞬间又有点心痒难耐。
  “咳咳,选好了?”李忻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问。
  云安跪在李忻面前,从容地向他行了个大礼——她记得云识敏说过的话,不管何时何地,礼数都不可缺。
  礼是撑起人心的支柱,是无论输赢都必须秉持的气骨。
  “禀王上,云安已经选好。”她回答道。
  李忻挑了挑眉,笑问:“选了哪条路?”
  云安低着头没说话,李忻也不催促她,就那么皮笑肉不笑地瞧着面前女子,似乎在看一件新奇又好玩的物什。
  过了一会儿,云安像是在心里为自己盖了棺一般,猛地抬眼看向李忻。
  她用沉稳庄肃的语气对李忻说:“请王上授我玉门大护军之职,并将军封号,让我统领玉门大营。云安愿意与胡才人换心。”
  李忻表情奇怪地笑起来:“呵,想不到云儿竟然愿意断情绝爱……果真女中豪杰。好,孤授你玉门大护军之职,再封你……封你……婉仪将军,你看如何?”
  婉仪将军,多么讽刺的封号。
  李忻在听到她的选择时就知道自己输了,堂堂凉王竟然输给了一个小女子。所以,他明知自己从头到脚都不如她,却仍要在最后再辱她一辱。
  他等着看云安继续痛苦,可云安却没说二话,婉仪就婉仪,她直接应承。
  “谢王上!”云安再次郑重施礼。
  李忻彻底被她给噎住,片刻后气闷地说:“好,好,云军正,你很好。孤这就命通事舍人张孟雀起草敕书,不日宣达。”
  *
  第二天夜里,胡绥儿带着云安走进了兴乐宫的正殿。
  这大殿阴暗又空阔,宋蔓合还活着的时候最不愿意来的就是这里。
  可胡绥儿却偏偏选择在此地换心。
  她想,多亏佛陀和菩萨给予她的力量,她很快就能体会到什么是爱情了,可阿姊却一生都没体会过。所以,她要去一个阿姊不愿去的地方,以免阿姊在天有灵知道了会难过。
  月上中天的时候,兴乐宫正殿那扇沉重黢黑的宫门紧紧地闭上了。从外边看,那扇门就像是通往无间地狱。
  紧闭的门内有一个女人和一只赤狐,没有人知道她们究竟如何换心,也许只有诸天神佛知晓。
  那个夜晚似乎特别黑,后半夜还起了雾。
  夜浓如死,好似世间所有活物都已在这浓雾之中死得透透的,简直不像话。
  长夜过后,宫门打开,胡绥儿笑盈盈地走了出来,独留跪在大殿深处,面无表情的云常宁。
  第85章 不能见如来(8) 这是你第三次拒绝我……
  云安从兴乐宫出来的时候看到宫门外站着一个小男孩。
  瞧模样也许不到十岁,生着一张胖乎乎的娃娃脸,头发用一条青金石串成的发绳束于脑后,样貌倒是十分讨喜。
  令人不解的是,这样可爱的孩子却用一双又黑又圆的大眼睛死死瞪着云安,眼中泛起恶狠狠的凶光。
  但云安没心思搭理这些,她并不认识这男孩,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惹了他,现下也没兴趣知道。
  她感觉自己胸前变得空茫茫的,什么爱啊恨啊悲啊喜啊全都不见了。当那些沉重的情绪全部消失之后,就只剩下一片轻飘飘。
  这回真的像云一样了,她想。
  她绕过挡在面前的男孩继续往前走,没走两步,却听那男孩在她身后咬牙切齿地说:“你休想霸占我母后的位次!”
  云安停下脚步,有些疑惑地回头看着男孩。
  “宫人全都告诉我了!你勾引我父王,想让他封你做王后。你想都别想如果你真敢这么做我一定会找人杀了你哪怕父王不要我也没关系我也一定要杀了你我要让你死!!!”
  这番话几乎是一口气喊下来的,气都没喘,仿佛已经在他心里憋了好些天,现在终于能像章鱼吐黑水一样全吐出来。
  “你误会了,我不想当王后。”云安淡淡地说。
  “不想当王后为何会住进兴乐宫?!兴乐宫是我母后的居所!”男孩愤怒地继续冲她嚷着。
  云安摇摇头,并未辩解是李忻硬把她关在这里的——没意思,向听不进去的人辩解是最没意思的事。
  “你鸠占鹊巢,你不要脸!”男孩仍在骂。
  云安却不再搭理他,她现在没心情搭理这个不知从不哪儿冒出来的对自己有这么大敌意的男孩,她现在只想赶去灵堂再看一看师亲和那些战死沙场的姊妹们。
  云安转身继续向前走去,谁知那男孩却突然冲上来,照着云安背后推了一下。云安未曾提防,被这孩子推得一个踉跄,摔倒在地。
  紧接着,男孩开始发疯一般对着她拳打脚踢。
  他打得毫无章法,纯粹就是泄愤似的又踢又扯,可他年纪小力道却不小,一脚踢在云安腹部,踢得云安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可云安却完全没生气,除了觉得这男孩拦着自己去见师亲,实在有点烦人之外,也没感觉到心内有其他情绪。
  她捂着肚子倒在地上喘气的时候忍不住想,其实这种什么情绪都感觉不到的状况也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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