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91节
——没有悲伤和怒火,也就不会再有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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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之后,由凉王李忻擘划,给横槊将军崔凝之发丧,赐谥“荣帼”,追赠玉门县侯,赏朝服一具、衣一袭、钱十万、布百匹,安葬之地选在祁连山麓。
下葬前须先停灵数日以供诸人吊唁。
依礼制,要于停灵之处搭建可遮风挡雨的简陋棚屋,丧主居于棚屋内跪守灵柩,睡稻草,枕土石,三日不可进食——是以孝子身体上的疲累来告慰长辈在天之灵的苦行。
崔凝之并无子嗣,但她本家有个名叫崔闵的侄子。
崔闵原是不乐意来酒泉守灵的。
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姑母,凭什么要去为她受那份活罪,他想。
可再一听传令之人所说,崔凝之是为救凉王而死,不仅追赠官爵,还有大量赏赐。
“钱十万,布百匹”这六个字把崔闵的眼睛彻底点亮了,于是他日夜兼程赶到酒泉,哭天抢地要给崔凝之做孝子。
原本定的丧主是云安,但云安只是崔凝之口头认下的干女儿,并无血缘关系。崔闵一来,朝中众人都觉得崔闵更合适,遂令他取代了云安的位置,为崔凝之守灵扶棺。
对此,云安倒是觉得没什么——师亲已经去了,她只想送师亲好好走完这人间的最后一程,至于什么赏赐什么追赠,她都不感兴趣。
于是便有人在灵棚内看到了这样奇怪的一幕:
那个身穿大功的丧主总是趁人不注意就跑去一边歇着,而那个身着齐縗的女子却整日整夜跪在灵柩前,好像根本不知疲累。(注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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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安原以为自己见了师亲的灵柩一定会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可真等她身披齐縗跪于灵棚内的时候,却并没觉得悲伤。
她想,师亲走了,她好不容易才拥有的母亲,又一次永远离开了她。她们相处的时间那么短暂……难道说,“母亲”这个词,就意味着短暂?
她想,她的师亲是这世间最壮阔的女人,这个烂糟糟的红尘,根本配不上师亲。
她想,师亲走了也好,师亲这么好的人,一定会去往阿弥陀佛的净土,不必再受六道轮回之苦。
托胡绥儿的福,换心之后没了良多复杂情绪,她反而觉得身体轻快,思路也变得无比清晰——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冷静和清明。
她现在必须要做的就是赶快回到敦煌,那里有崔凝之留给她的娘子军残部,她答应过师亲要重振娘子军,要继承师亲遗志,要让这世间穷苦悲惨的姑娘们都有活路。
她跪在灵柩前,开始冷静地在心中规划娘子军的未来。
娘子军一共只有三千兵马,金塔之战损失太半(不是虫),等自己回到敦煌,要重新征募才行。
只在敦煌一地募兵恐怕不会有太好效果,最好是能将募兵范围扩大至广夏、凉兴、晋昌等地。
金塔这一战虽然损失惨重,但也让自己看明白了娘子军的弱点。今后女军们不能只以守备军的要求来训练,必须既能守备亦可野战。说到底,能上战场对敌鏖战才是军队的必备实力。
可姑娘们确实在体力上不如男儿,所以训练方式也要改进,要找到最适合女子的操练形式。
扬泉校尉张枣儿也不幸战死沙场,现在扬泉校尉的位子也空了下来,校尉所担职分之重,其实并不亚于将军。
职分……想到职分,忽地又想起一事。
那是在她们离开敦煌,马不停蹄赶赴酒泉的时候。一路上,崔凝之见缝插针地向云安传授自己领兵打仗的经验。
“常宁,我问你,一支军队想要打胜仗,可不可以失去将军?”
云安想也没想,脱口而出:“不能。”
谁知崔凝之听了她的回答却笑着摇摇头。
“你错了,可以。”
“可以?”
“凡所有能征惯战之军,皆可在将军战殁情况下仍行止有度。”
“这要如何做到?”云安疑惑地问。
“以辅成相继的矩矱和职分便可做到。恰如你身上这袭甲胄,倘若其中一环断了,它会彻底散落吗?”
云安低头看了看身上这套鱼鳞细铁穿起来的盔甲,摇头道:“不会,别的还缀在一起。”
崔凝之颔首:“这便是矩矱和职分。大军之中,自上而下每个人都应明确自身之责,从将军至裨将,裨将至校尉,校尉至曲长、百夫长、伍长,合则环环相扣,分则有的放矢。这样一来,无论将军还是校尉,任何人战殁都不会影响大局,其他人仍能同心协力。”
“诸人应守其位,应循其职,如此方不至因一人之亡而成盘底散沙。云常宁,你明白了吗?”
云安想,自己现在明白了,师亲说得不错,娘子军重建之后,要汲取从前的教训,或者可以确立五校尉之制,自上及下,让一切都更明晰。
师亲,您放心,云安一定会替您守住娘子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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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吊唁的人已经全部离开,就连原本应该不眠不休守灵的丧主崔闵也不见了踪影。
此刻的灵棚内,只余云安一人。
她仍身穿粗麻齐縗,动也不动地跪在灵柩前的烂席子上,粒米未进却也不觉得饿。
一整个白天她都在想该如何重振玉门大营,现下脑海中已基本有了方向。倘若依照新的规制,她有信心在三五年内将娘子军扩增至五千兵马,要让更多女儿们横刀跃马,狠狠活着,如此一来或可告慰师亲在天之灵。
正想得入神,忽听灵棚内响起了脚步声,有人正一步步向她走近。
这么晚了还有谁来?云安惊讶。
她下意识想要抬头看过去,哪知头抬了一半却刹地顿住。
她听出来这是谁的脚步声了。
那人慢慢走近,在她面前停住。她低着头,感受着一股压迫性的气息当头袭来。
她突然莫名其妙地想,从前竟然一直没发觉,他怎么这么高,站在面前冷着脸,怪吓人的。
空气像凝固了似的,两个人谁也不动,也谁都不说话,一个居高临下,一个静默垂首。
夜风藏身于灵棚内,窥见烛火曳动,一片鬼影幢幢。
“抬头。”
好半晌之后,李翩终于开口。
声音冷极,冻得人忍不住打哆嗦。
云安却没动。
她不是故意要违抗他的,就是突然觉得头变得特别重,这重量缀得她只能低着。
“抬起头。”
李翩又说了一遍。
云安还是没动。
这会儿她又在胡乱想,若是抬头的话,该用怎样的眼神去看他呢?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忽然间,只觉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一把钳住了她的下巴,力道极大,让她下颌生疼。
她被那只手钳着,被迫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正对上李翩的目光——是混杂着痛楚、疏离、冷怨和决绝的目光。
若是从前,看到李翩这样的目光,自己大概会痛不欲生吧?云安想。可是现在,她好像并没有难过的感觉,只是想说,你别这样看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这是你第三次拒绝我。”李翩垂眸,眸色晦暗,言语亦晦暗。
第三次?有这么多吗?云安感觉自己已经记不清了。
“在杂石里的时候,你拒绝与我私奔江左。在须曼那湖畔,你拒绝跟我来酒泉。现在,这是第三次……你下定决心走你自己的路,是吗?”
他从没有用这样阴郁晦暗的语调跟她说话,可现在,他却说了。
——她变了,在她变了的同时,他也变了。
“三次,三次……我想了好些天,今夜终于想明白了。你拒绝的不是去或留,你是拒绝我爱你。”
云安被他钳着下巴,说不出话,只能含混地唔了一声,自己也不知自己唔了个什么。
李翩没再说话,却也没松手,他的手很稳又很凉,贴在云安的肌肤上,是一种强势的冰冷。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看了好半晌,忽地启唇说了他们这些年来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明明面上并无怒容,可他的声音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说:“云常宁,从今日起,你我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第85章 曼珠沙华(1) 他已经看不上她了……
说从前说了这么久,直说得天上星子都已沉沉睡去。
夜已三更,苍凉的胡笳声早就奔去了辽阔苍穹。那位吹胡笳的焉耆老人,也早就架着他的拐杖回房安睡去了。
此刻的月亮还真像一轮银盘,出于云海,悬在穹窿。从望楼眺望远方,只觉地尽头似有只黑魆魆的物什匍匐着,宛如一只上古巨兽,正凝视着这无可言说的人间。
长时间的讲述让云安觉得口干舌燥,嗓子都快要冒烟了。
她已许久未曾同旁人这样绵长深切地交谈过,今夜算是破例。
当然,也许让她破例的真实原因是,今夜走进她回忆的并非一个人,而是一只小猫儿——两只脚不能对同类敞开的隐秘心扉,往往能对四只脚敞开。
屈指一数,从她带着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离开兴乐宫到如今,竟然已有五年多。
彼时她和李翩彻底两断,他们的约定自然也一笔勾销。
李翩没有再回敦煌,他一直留在酒泉,甚至这其间李椠过世,朝廷也以“夺服”之由没让李翩回来——其实云安明白,根本就是李翩自己不愿回来。
他很快便由从事中郎擢为中书侍郎并录尚书事,可谓荣光煊赫,而她则在玉门大营接手娘子军。直到李忻战死,李翩带着凉州君的封号重回故里,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再没见过一面。
回到敦煌之后,凉州君曾因公事来军营找过她,她也曾数次回城谒见凉州君,但基本上都是公事公办,没说过几句多余的话。
不过这期间倒是也发生过意外。
仍是托胡绥儿的福,云安一到春天就会心绪烦闷,整个身体躁动难安。可凉州君刚回到敦煌的时候恰是春末,有一回他们二人单独见面,那次她也不知是怎么了,原本应该正经议事,她却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他们在“须曼那”湖畔发生的事,肉体和灵魂,疼痛和颤抖,画面清晰如昨。
后来她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上前抱住了他,想亲他。
可谁知凉州君却抬手将她推开,神情冰冷,眸中全是厌恶。
她突然明白过来,原来他已经看不上她了。
待得春天过去,她的身体又恢复了平静麻木,这事儿她也没往心里放,挥挥手就给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