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89节

  参与搏斗的双方,一方是“听命”,而另一方则是“杀兄”,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弑君”。
  但李忻了解李翩。他这个弟弟从十三岁的时候就来到酒泉陪他读书,他们也算是一起长大。这么些年过去,他简直已经将李翩的性格摸得门儿清。
  ——李翩绝不可能弑君,他是陇西李氏最清傲的君子,他心里装着的是君子的大局。
  所以,那惧怕仅仅只是一瞬,李忻很快又恢复了有恃无恐的样子。
  他这边正得意着,却听寝殿内又响起脚步声。扭头一看,见是胡绥儿走了进来,他瞬间便拧紧了眉头。
  “孤并未传你,你来作甚?”李忻冷冷地问。
  胡绥儿款款迈步,从黑暗行至烛光照映之处,神情平淡,可话语中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轻快:
  “妾适才听到王上让云军正自己择选去路,妾有个妙不可言的主意想禀告王上。”
  “什么?”李忻睨着胡绥儿。
  “妾这主意只能对王上说。”
  李忻不喜欢胡绥儿靠近自己,因为总觉得她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可现在听胡绥儿的意思,还非得走近说不可。
  他不耐烦地招了招手,胡绥儿行至榻边,缓缓跪于李忻腿旁,凑在他耳畔嘀嘀咕咕地说了起来。
  李忻听着听着,厌恶的表情渐渐消去,直待胡绥儿说完,他挑起一边唇角,神态愈发莫测。
  “此话当真?”他问胡绥儿。
  “不敢欺瞒王上。”
  “哈哈哈!好!果然妙不可言!有趣极了!”李忻拊掌大笑。
  胡绥儿刚才对他说的那些话,让他想到了一个词——玩弄。
  其实玩弄不只是身体层面的,还可以是内心层面。
  身体上的玩弄很无聊,譬如玩一个女人,那女人再美再好玩,也很快就会让人感到厌倦。
  可是玩弄人心,这可太有意思了,简直就是世间最妙的取乐手段。
  更何况这次一玩就是两个人的心,他长这么大还没玩过如此猎奇的把戏呢!
  武昭王在世的时候,天天讲什么“仁爱”什么“德行”,听得他烦得要死。李暠越说这样的话,他心里的反感就越强烈,这种逆反之情在李暠死后彻底达到顶峰,甚至一直持续至今。
  他不想讲仁爱,也不想讲德行,现在,他才是凉王,他只想取悦自己。
  李忻凝眸看着李翩,这个玉树芝兰的从弟,他欣赏他、器重他,却也嫉妒他、怨恨他。而此时此刻,从弟就这样泥泞狼狈地被他攥于股掌之中……好啊!妙啊!妙得很!
  眼见李忻如此高兴,一直僵立原地的李翩不自然地动了动,他虽不知胡绥儿究竟跟李忻说了什么,但他听出来了,李忻的笑声里有一种诡异而扭曲的兴奋。
  果然,只听李忻笑够之后冲他大声说:“轻盈,你也是敦煌人,你们敦煌的千佛洞真是个绝妙之地!”
  李翩见他突然提起千佛洞,没明白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关系。
  “胡才人是从千佛洞来的,她身上有咱们都没有的本事。刚才胡才人给孤出了个妙极的主意,孤现在就给云儿第三条路!”
  听他说竟然还有一条路可以选,李翩和云安都蓦地将目光转向他。
  李忻暼了云安一眼,故意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腔调说:
  “云军正,若是孤猜得没错,你既不愿留在深宫,也不想去国离乡,对吧?横槊死的时候让你替她重振玉门军,你与她情同母女,你一定是想为她办成此事。既然如此,你就把心交给胡才人吧!把心给她,孤就放你回敦煌,不仅如此,孤还可以直接封你为将军!”
  什么?!
  云安以为自己听错了……把心交给胡才人?是要她像商纣之时的比干那样剖心而死?
  “没有心自然不能活,所以,我跟你交换。”胡绥儿像是看出了云安的疑惑,对她解释道。
  交换?
  只是换心这么简单?
  只要换了心就可以既不用委身于李忻,还能护住玉门军,这么好的事她怎会不选!
  眼见云安拧紧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李忻再次呵呵呵地笑出声。
  他这一笑,云安和李翩都觉得后背阵阵发凉。
  “胡才人,你跟他们解释一下吧。”
  胡绥儿袅袅婷婷地再次像个小动物一样围着李翩走了一圈,而后轻声说:
  “阿姊还活着的时候,妾曾问过阿姊,究竟什么是‘爱情’,可阿姊也答不上来。妾看到中郎与军正如此情深似海,觉得无比羡慕。妾也很想亲身感受一下,想感受思念、眷恋和缠绵情意。所有这些,妾都想试试,就好像那些珍馐佳酿,妾嘴馋,全都想吃。”
  李翩看着胡绥儿,眼中也同云安一样,铺满惊疑。
  “你大可以去找与自己相爱的人。人间广阔,总能找到。”李翩答道。
  这短短一个时辰他的情绪波动太大,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嗓音已然喑哑难听。
  谁知胡绥儿却直摇头:“中郎有所不知,妾与常人不同。妾不会笑,也不会哭,妾这颗心感受不到你们那些弯弯绕绕的情呀恨呀。恰好妾有换心的本事,就想着跟军正换一换。”
  至此,李翩听懂了,云安也听懂了。
  胡绥儿每说一句,李翩的心就往深渊中沉一分,但他知道这还不是深渊的尽头。
  他再次嗓音喑哑地问胡绥儿:“换了之后……会怎么样?”
  “不怎么样,军正还是军正,妾也还是妾。”
  胡绥儿回答的平平淡淡,就好像在说也许明天是个好天气,不会再下雨了。
  可她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李翩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不过,妾这颗心又冷又硬……换心之后,军正的心里便再容不下中郎。”
  第84章 不能见如来(7) 只怪李轻盈和云常宁……
  自那夜之后,云安就被关在了兴乐宫里,说是养伤,其实是软禁。
  兴乐宫很大,这里毕竟是凉王后的居所,从窗外的雕梁画栋到屋内的起居摆设,一应皆是上嘉。
  进了宫门就是正殿,再往北走就到了王后寝殿。除此之外,宫内还仿汉制建了座椒房。在椒房的最北边,紧挨着宫墙的位置有个游鱼弋弋的漪池,漪池畔筑起一座雅致安静的水阁。
  目下这座水阁便成为云安的软禁之处。
  那天夜里,李忻不仅接受了胡绥儿的主意,还“大发慈悲”给了云安三天时间,叫她“慢慢考虑”。
  临走的时候,李忻特意停下脚步,语重心长地对李翩说:
  “轻盈,你身边至今没有女人伺候,难免容易为其所骗。孤作为兄长,须得告诫你——女人都是天生薄情寡义的玩物罢了。你对她用情至深,她却只会为自己打算。你若不信且等着瞧,看她究竟会选哪条路。”
  李忻够残忍——他逼着她,让她自己选,他要亲眼看着她跟自己的情郎反目成仇。
  云安把脸埋在手心,泪水从干燥的指缝间慢慢渗出,像龟裂土地上涌出的泪泉。
  第一条路,她绝不选!
  成为凉王的后宫嫔妃之一,哪怕甘食丽服恩宠不倦,甚至是拥有专为自己所置仅次于王后的婉仪之位,她全都不稀罕!
  李忻以为她只是个卑微低贱的女军,必然禁不起如此诱惑,可李忻大错特错。就算她心里没有李翩,她也不会甘愿被囚禁在这深宫之内,从此再无天高海阔。
  第二条路,她不愿选。
  李忻说要把娘子军就地遣散,而她则“滚出玉门关”,“这辈子不得再踏入关内半步”。
  出了玉门就是浩阔的流沙和戈壁,或许她可以一路向西,去寻找属于自己的绿洲。
  可那样,她便彻底告别敦煌和养父,抛开家园,抛开了她那么珍视的姊妹们,这世上也再无玉门大营和娘子军。
  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
  ——不!
  至于第三条路,她……肝肠寸断。
  和胡绥儿换心,这样就能保住娘子军,甚至李忻还说要封自己为将军。如此一来,她就能顺利接替师亲的位置,重振玉门军。
  可换心之后,她会彻底失去作为一个正常人所应有的爱与恨、悲与喜,或者更直白地说,她会再也感受不到自己对李翩的爱。
  不是两断,胜似两断。
  想到这里,云安感觉自己心里疼得已经哭都哭不出来,她大口大口喘着气,像是马上就要窒息,可清新的空气却并没有进入心肺,她感觉自己呼吸到的全是污浊,肮脏,秽气。
  一阵剧烈的喘息之后,云安彻底失去了知觉。
  *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半下午。
  水阁里摆了个沉箭铜漏壶,云安瞧了瞧时辰,申时过半。
  恰在此刻,她似乎听到门外响起一阵动静。
  果然,不一会儿水阁的门就被打开了,但见一个小宫婢抱着两只漆箧,手里还拎着个食盒,颇为费力地走进屋内。
  “娘娘,您已经两三天没吃东西了,婢子给您拿了吃食和衣物。”
  随着她这声“娘娘”唤出,云安猛地打了个哆嗦。
  这些地位低下的宫婢们不清楚那天夜里寝殿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她和凉王同睡一榻,便以为她必然已被临幸,成为内宫妃嫔也是迟早的事,所以故作聪明,用“娘娘”来称呼她,指望能提前讨好一二。
  云安没跟她解释,她现在已经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宫婢将其中一个漆箧放在云安面前,说:“这里面是衣物,娘娘挑拣可心的换上吧。”
  说完这话,她忍不住偷偷往云安身上瞄了一眼。
  云安这才意识到,她身上仍穿着那件被李忻撕得几乎无法蔽体的中衣,来水阁之后,除了将右臂伤口重新包扎外,什么也没换。胡绥儿拿了件宽大的帔衣给她罩在外边,她现在就是这么一身可怜又怪异的打扮。
  云安强打起精神,伸手去拿漆箧中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
  忽然,她发现衣裳里面有东西。
  那是一张写了字的白色绢帛,被人揉成团胡乱塞在衣襟里面——由此可见,塞这绢帛的人必然内心十分慌张。
  在看到此物的瞬间,她就明白这是谁给她的,她迅速将绢帛抽出,紧紧攥在了手心里。
  待那小宫娥摆好食碟又放下衣物离开之后,云安这才将那块绢帛展开,借着窗外阴郁昏沉的日光,细细地看。
  她猜的一点儿没错,这绢帛果然是李翩塞在衣裳里偷递给她的。
  李翩说让她选第二条路——出走玉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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