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88节

  他这个从弟,打小就是一副洁清不洿的样子,可现在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可不就是男奸女淫的意思嘛!
  比起能不能得到一个脾气又臭又硬的美人,李忻更高兴看到自己这个深受父王喜爱的从弟,现在跪在自己面前,亲口承认他是个伪君子,他做了见不得人的脏事,他和躺在床上的女人私下里勾勾搭搭。
  一个女人无足轻重,李翩低下了他清傲的头颅才是李忻此刻兴奋的根源。
  这让他欣喜若狂,让他内心那片隐秘的黑暗花朵于刹那之间繁茂盛开。
  只见李忻喘着粗气在房内来来回回疾走几步,而后上前扶起李翩,关切道:“轻盈,快起来,地上凉。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李翩忍着膝盖处传来的剧痛被李忻拉起,兄弟二人面对面站着,虽然个头差不多高,可神情和风仪却完全不同——此刻的李忻是霸道的,像一棵张牙舞爪的柽柳;而李翩则清寒,宛如雨僝风僽之下的一株庭上芝兰。
  李忻打量着李翩浑身脏污的狼狈样子,十分满意。他笑容满面地走向殿内茶案,自己给自己斟了盏茶。
  看到李忻背对自己,李翩急忙扭头去看云安。
  从刚才踹门进来之后,他就再没看过云安一眼。不是不想看,是他在极力忍耐,生怕自己看一眼云安之后就会忍不住照着李忻脸上狠狠抡一拳,会掐死他,会忍不住犯下无可挽回之罪。
  云安仍旧脱力地蜷缩在榻上,左手紧紧攥住破碎的衣衫,右臂的血越渗越多,此刻不仅是包扎的布条,甚至连中衣都已染上一片血迹。
  在李翩看向她的同时,心有灵犀似的,她也抬眸去看李翩。
  二人俱是满脸水痕,泪水混在雨水和汗水中,捡不出来,也讲不出来。
  李翩的一颗心在四目相对的瞬间疼得快要发疯,他下意识向着卧榻走了两步,却见云安凄凉地笑着,以极其细微的动作冲他摇了摇头,他猛地顿在原地。
  李忻放下茶盏一回头便看到了面前这对儿苦命鸳鸯深情对望的样子。
  他站在暗处,那一男一女的举动尽皆落入眼中,这种种情状忽地又让他觉得烦躁不堪。
  他承认,他刚才已经打算放过这个名叫云常宁的女人了。只因李翩的卑微低贱让他得到了心理上的巨大满足,这比得到一个女人更让他受用。
  刚才李翩说什么私定终身、肌肤之亲那些话时,他乐得恨不能把李暠的棺椁撬开,把父王从陵墓里拽出来,让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好了,听听他一直疼爱非常的亲侄子都干了些什么!
  兰芳竟体、如振落叶的君子?我呸!也不过是个在美色面前控制不住自己的贱男人罢了。
  他忽地又想起当年还在泮宫的时候,那会儿他给所有玩得来的世家子弟都送了美艳胡姬,大家也都乐呵呵地抱得美人归。唯有这个从弟,想也没想就拒绝了他的馈赠,这让他十分丢面子。
  但他当时并没说什么,因为他前脚刚送完胡姬后脚就被李暠痛斥一顿,再之后便是李翩完成了泮宫的传道受业返归敦煌。
  可现在,面前这二人的凄情对望让他又想起了当年那事,重新勾起了他尚未来得及爆发的火气,他心里忽地涌起一股澎湃的恶。
  他承认,这份恶来自于嫉妒。
  这种嫉妒之感就像身体上爬满了肥白滑腻的蛆虫,不疼也不痒,却细细密密地浑身乱爬,让人从头到脚都恶心得想吐。
  他嫉妒当年李暠褒扬李翩而斥责他,也嫉妒现在这对男女的情深意笃。
  一个拼死反抗甚至连凉王都不放在眼里的女人,一个抛去君子之态毫不迟疑承认自己淫心秽行的男人——如此种种,皆因他们相爱。
  相爱……这个矫情的字眼让李忻烦躁至极。
  这样美的爱情,真想捏碎了看看内里是什么样的,看它是遍地渍渣还是破镜能重圆。
  他现在很想拆散他们,很想很想。
  所以……该怎么拆呢?
  忽然间,他想起崔凝之死的时候交代过,让云安替她守住娘子军。
  李忻唇角噙起一抹诡异的笑容,心里倏忽便有了算计。
  只听“砰”地一声,李忻将茶盏放回案上,三两步走回榻边,似笑非笑地说:“轻盈,你喜欢她,可是很不巧,孤也看上她了,你说,这可如何是好?”
  没等李翩回答,李忻面带笑容继续说:“你们并无婚约,纵使已有肌肤之亲,也不过是令人不齿的苟合罢了,根本做不得数。孤是个大度之人,并不在意她是否已委身于你。”
  一听这话,李翩稍微恢复了些的面色再次猛然刷白,适才他那样自轻自贱,还以为李忻已经愿意放过他们了,可现在,这是又想出了什么花招?
  “轻盈,你是孤的弟弟,孤自然要对你爱护有加。孤听说,叔父已为你定了敦煌宋氏之女为妻,孤以为如此甚好!你和她,不过是露水姻缘罢了,女人如衣服,既已用过,何必再惦念。想我凉国自父王立国以来,一直尊崇操履无玷、清介有守,你是孤身边的从事中郎,岂能牵头做这种不顾廉耻之事?”
  李忻负手立于卧榻旁,一番话说得颇有种教诲感,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卓尔不群的王者正在教训自己不知廉耻的臣弟。
  李翩双拳攥紧,身体发颤,正要开口争辩他和宋初净并无婚约时,却被李忻抬手制止。
  那边,高高在上的人清了清嗓子,仍旧端着他这个王兄训诫弟弟的架子:“李轻盈,你是陇西李氏大好儿郎,是孤之股肱,将来亦是我凉国社稷重臣。你我兄弟二人何必为了个微不足道的女人而阋墙。”
  说完这话,李忻转向云安,换了一种慢条斯理的语气:
  “至于云军正,孤刚才忘记告诉你了。就在你昏迷不醒的这些天,诸臣议事时纷纷劝孤撤了娘子军,莫要再平白拨出粮饷养些没用的女人。孤想了想,觉得这话十分有道理,现下崔凝之已死,玉门军无人统领,留着她们确实毫无用处,不如打发去军屯生养。”
  云安蓦然睁大眼睛看向李忻,唇齿颤抖着发出模糊的声音:“不……不要……”
  李忻嘴角噙着一抹笑,瞧了瞧立于殿前直如哀叶将坠的李翩,又把目光转回至云安身上。
  “这样吧,孤大发慈悲给你两条路,走哪条你可以自己抉择。”
  “第一条路,你从了孤,留在内宫,孤不会亏待你。”
  “第二条路,崔凝之的娘子军就地遣散,而你,立刻给孤滚出玉门关,这辈子不得再踏入关内半步!”
  李忻凑在云安耳畔,故意用暧昧至极的气声轻轻说:“云儿,你自己选吧。”
  第83章 不能见如来(5) 军正的心里再容不下……
  胡绥儿孤孤单单住在兴乐宫已经两年多了。
  她是跟着宋蔓合一起搬进来的,可宋蔓合本人却在入主兴乐宫的第二年便撒手尘寰。
  宋蔓合薨逝之后,胡绥儿原本也想离开王宫,不过她在宋蔓合病笃的时候答应过,要替王后照看小世子,直到小世子长大成人。
  胡绥儿其实没什么忠肝义胆,她不认主,也不怕食言而肥,她只是觉得反正宫里好吃好喝足够多,又懒得再出去同旁人周旋,所以最终选择了留下——少部分时候跟在李谨那小屁孩儿后边看着他,让他别把自己给作死,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待在兴乐宫。
  外边的流言蜚语说她和宋蔓合原本是手帕交,宋蔓合因自己不受宠,就想着效仿汉成帝时飞燕合德之艳事,也将自己的好姊妹弄进宫里,二女共侍一夫。怎知凉王李忻却看不上她这妹妹,只给了个才人之位。
  这么一来等于是不动声色扇了宋蔓合一耳光,宋蔓合遂镇日郁郁寡欢,终至凄凉地离开人世。
  这些话都是一个小宫婢说给胡绥儿的,她以为胡绥儿听了之后肯定会大为光火,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胡绥儿听完……面上毫无波澜。
  反正这世间有些人,留着脑袋就是为了诋毁别人罢了。
  其实她原本是一只赤狐,游荡在山林野路间,也算是走了狗屎运吧,无意中被她发现了神沙山千佛洞这个好住处。于是便心安理得地找了个石窟住下,再之后她受菩萨点化,拥有了两只脚的身体。
  他们这些灵化之物,藏身于茫茫人海,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活着。
  最开始胡绥儿混入世子东宫装作宫婢,只是为了吃饱肚子。但她对两只脚的世界不甚了解,说话做事都很别扭,没过多久就在宋蔓合面前漏了馅儿。
  宋蔓合并没嫌弃她,也没惧怕她,仍将她留在自己身边,像照顾亲妹妹那样照顾着。
  “也许她是太寂寞了,想找个陪伴的人——哪怕不是人也行。”胡绥儿心想。
  日子久了,胡绥儿便放下防备,舒舒服服地被宋蔓合养了起来。
  那时候她甚至没有正经名字,随口瞎扯自己姓胡名狐。
  “糊糊?这算什么名字?”宋蔓合惊讶。
  后来还是宋蔓合给她重新取了个好听的名字——绥儿。
  这名字出自“诗三百”当中《有狐》一篇:“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再后来胡绥儿发现,李忻并不喜欢自己的发妻。
  宋蔓合和妹妹宋澄合完全不同,如果说宋澄合长得像她们那位娇俏美丽的母亲,那么宋蔓合则长得像父亲宋羿。
  她不仅年纪比李忻大,且有着河西女子特有的身形,身材壮实,个头不低,还生着一双大脚板——这种种都让李忻发自内心感到厌恶。
  李忻娶宋蔓合纯粹是因为李宋联姻的需要,人前二人相敬如宾,人后他却并没给她什么好脸色。
  怀李谨的时候,宋蔓合在敦煌娘家受了惊吓差点儿小产,回到酒泉之后整个人变得一惊一乍,怕火盆和烟气,怕人高声说话,还害怕听见哭声。
  自那以后,李忻就更是连见她一面都不乐意了。
  李忻也不喜欢胡绥儿。
  他不知道胡绥儿的真正身份,但他讨厌胡绥儿整天面无表情的样子,以及她身上的味道。
  据李忻自己形容,那是一种奇怪的臭气,每次靠近都让他忍不住作呕。
  “一个大脚板一个狐狸臭,还真是一对儿好姊妹。让她俩红尘作伴,老死兴乐宫去吧。”李忻常常十分刻薄地想。
  于是如他所愿,这对好姊妹真就陪伴着彼此住在冷冰冰的宫殿里,直到其中一人溘然长逝。
  宋蔓合生病的那段日子,胡绥儿总是会化出自己的本体,一只小狐狸,依偎在宋蔓合腿边。
  那时候宋蔓合已经几乎无法下榻走动了,所以经常就是一人一狐偎在榻上,一起望着窗牖外风云变幻。
  两只脚的东西心思太过复杂,七扭八绕九曲回肠,胡绥儿已经灵化这么久了还是有许多地方弄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就问宋蔓合,不管问什么,宋蔓合都会耐心地逐一解答。
  可胡绥儿记得很清楚,那天,当问到“爱情是什么东西”的时候,宋蔓合却蓦地滞住了。
  她答不上来。
  这是唯一的一个,让饱读诗书的宋蔓合答不上来的问题。
  宋蔓合这一生都没得到过爱情,可她却又无比歆羡爱情。
  ——恰是因为不曾拥有,所以才异常渴望。
  ——恰是因为渴望,所以显得她更加可悲可笑。
  胡绥儿看着宋蔓合似哭非哭的表情,心里对“爱情”这东西愈发产生了强烈好奇。
  这种强烈的好奇一直持续到……刚才,她开门把李翩放入内宫之后,又溜回来躲在寝殿外偷听里面的对话。
  她听懂了李忻的意思,凉王想拆散这对眷侣。
  胡绥儿心念一动,突然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一个能让她知道真正的“爱情”究竟是怎么回事的绝佳机会。
  *
  寝殿内,李忻箕踞而坐榻边,眉开眼笑地看着倒在榻上的女子痛苦至极的样子,心里弥散着一股黑色的快感。
  黑色浓郁却生机勃勃,将他淹没其中,只觉眼前所见比往日看那些伎子所演的任何一出大戏都更刺激,更舒坦。
  自他说完让云安自己选的时候,李翩就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不再意图争辩或者劝阻。
  殿外的雨还在不停地下,忽地起了一道闪电。
  那道闪电幽白的光打在李翩面上,让他原本就惨淡如雪的容颜变得愈加可怖,如同暗夜当中的玉面罗刹。
  闪电划过的时候,李忻忽然有一瞬间的恐惧,他仿佛看到李翩的内心此刻正自己跟自己激烈地搏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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