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84节

  此刻她们已然明白——今天,她们谁也跑不了。
  第79章 不能见如来(2) 要向前看,斩开那些……
  这是娘子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上战场。
  她们原是守备军,以守护城池关防为主,野战并非强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实战经验。
  从前剿匪护关的时候也曾有过一些小规模的战斗,甚至算得上是战无不胜。
  可直到今日,当她们面对着这些钢刀铁马的骑兵时才恍然明白,过去剿灭的那些羌匪毛贼在河西国正规军面前是如何的不值一提。
  只听段驰一声令下,雷霆万钧的河西骑兵便向着娘子军猛攻而来。
  正规军与那些在沙漠里乱窜的羌匪之间一个很明显的区别便是,他们绝不会因为面前与之厮杀的是女人而轻敌,并且,他们也绝不会对女人手下留情。
  托勒谷纵横狭长,一面是山坡,一面是大河泱泱,娘子军被围困其间,连阵型都摆不开,只能硬着头皮挥刀砍杀。
  最初偷袭的那一波箭雨已经使许多人罹难,云安听得身边不断有人哀嚎着跌下马去,可她却根本无能为力。在这样的险境中,她自己也只能是挥舞长刀拼命劈开当头淋下的利矢,动作稍慢些就险险被流矢射中。
  “嗖——”
  一枝箭矢从云安耳畔划过,云安蓦地偏头躲开,只差一点点就扎在额头上。
  可她甚至还来不及吁一口气,又是一枝箭矢径直飞来,云安再次挥刀挡开。这会儿只觉得整颗心都不是自己的,整个人也不是自己的,一切都不受控制了似的,只剩下无意识地挥刀,挥刀,再挥刀。
  如雪崩一般的凄厉悲嚎砸在耳畔,只是惨叫都已令人头皮生疼,眼前所见,乃流矢利刃下处处绽放死亡之花。
  箭矢过后便是冷白兵刃和飞驰烈马。
  河西国的骑兵抡起长刀与娘子军杀成一团,他们各个虎背熊腰彪悍非常,单从体型上说,娘子军已经逊色一截。而那些河西士兵也正是瞅准了这一点,打算将娘子军分而击破。
  他们故意分成一盘散沙,冲得娘子军根本无法组成阵型,而后再仗着人多,形成车轮战法,数人对战一个,打算彻底将女军们斩杀在滔滔汩汩的托勒水畔。
  云安正擎起长刀抵挡面前向她砍来的锐锋,突地感到身后亦有一股杀气袭来,她迅速反应,猛然抽刀躲闪。
  云安的刀法是崔凝之亲自指点的,且她凭借自己的努力和聪颖学得很快。若非如此,现在她的右臂恐怕早就被身后偷袭之人砍成两截了。
  饶是她反应迅捷,右臂仍旧被身后的长刀砍得鲜血淋漓。
  她忍着钻心的疼痛,再次提起环首刀,使了个巧劲儿,将身后那个偷袭的骑兵逼落马下。谁知面前那人却趁人之危再次猥琐地靠了上来——简直就像蟑螂一样。
  云安大喝一声,瞬间将长刀右手换左手,从侧面狠刺过去,那人躲闪不及,倏地被刺中腰腹,摔在了地上。
  眼看身前身后两处危机都已暂时解决,云安刚想换口气,忽然又听得耳畔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她扭头一看,只见不远处的苏绾整张脸上全是血,一汩一汩的鲜血还在不停向外冒,像是被血洗了一样。
  那张原本清丽秀美的面庞被人以长刀猛力劈下,刀口从眼睛下方一直劈至下颌骨,整张脸几乎被一分为二,也许鼻骨已经被砍断了。
  剧痛之下苏绾再勒不住马,眼瞅着要摔下去。
  摔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云安再顾不得许多,策马上前一刀砍向那个差点取了苏绾性命的彪形大汉,边砍边大声喊道:“阿绾!拉紧缰绳!往前跑!跑!”
  可是局面太乱了,她那声“跑”的话音都还没落地,却听身旁又是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这一次,发出悲鸣的不是苏绾,而是离婆依。
  一柄冷刃扎进了离婆依的身体,直接捅了个对穿,这个总也说不好汉话的胡姬“砰”地一声栽下马去,瘫倒于血泊中再也不会动了。
  “啊!!!”
  云安感觉自己的嗓子已经喊得冒出火焰,满嘴都是血腥味儿,右臂的军衫已完全被血打湿,可她根本顾不得这些,什么悲怒,什么哀哭,此时此刻,她只能杀、杀、杀!
  地上已经倒着许多尸体,砍杀的罅隙,云安余光一瞥,又看到了早已断气的孙蒲。
  侥幸,在战争进行到白热化的时候,一切都变成了侥幸。
  也许你侥幸对上了一个武力不如自己的人,于是你活他死,接下来你又对上了一个武力高过自己的人,于是你死他活。
  混战之中没有章法,有的只是新鲜的死亡。
  不知道是从哪一刻开始,云安的眼泪决堤一般奔出眼眶,淌得满脸都是。也许这些泪水是为重伤的苏绾和惨死的离婆依、孙蒲而流,也或许这些泪水是为她自己流,说不清楚。
  可她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她看到的这些伤与死,并不是让她最疼的,直到……
  云安忽地听到一个男人的怒吼,从身后不远处的山坡下传来,是李忻的声音。
  于是她下意识回头去看,这便看到了改变她一生的那副地狱之景。
  七八支锋利的弩箭密密麻麻扎在崔凝之背上,简直已快将那具身体扎成刺猬,而身体的主人却扑在李忻身前,护住了她们的王。
  “师亲——!!!”
  云安一声哀嚎,拍马向着崔凝之奔去。
  *
  崔凝之时常觉得自己老了。
  她不是一个喜欢揽镜自照的人,可最近这两年,她却经常手执一柄打磨光滑的铜镜,细看自己鬓边越来越葳蕤的银丝。
  这一鬓的白头发,再怎么拔都拔不干净,可别叫那些姑娘们瞧见才好,不然啊她们又该咋咋呼呼了……崔凝之无奈地笑着摇了摇头。
  其实她不是没想过死亡。
  她是将军,将军百战死,死亡是她必须认真思索的命题。
  对于平民农妇而言,老死于卧榻之上也许是最好的方式。可对于自己这样的女将而言,最好的死法应该就是战死沙场吧,崔凝之想。
  譬如今日,譬如此刻。
  就在半炷香之前,在双方初初展开混战的时候,李忻砍开拦在自己面前的骑兵,径直冲向了对他挑衅的段驰。
  崔凝之立刻拍马跟上,抡起长刀劈翻了攻至李忻背后的士兵。
  她率领娘子军从敦煌八百里加急驰奔酒泉,就是为了保护她们的凉王,所以今天无论如何,李忻绝不能出事,哪怕拼上性命也一定要护住他。
  “王上!回来!”崔凝之振声喊道。
  可对于崔凝之的忠勇,李忻却并不领情。
  他厌烦崔凝之的保护,或者直白地说,他厌烦来自女人的保护。
  这一切都让他的怒火和烦躁达到了顶点,这回他是说什么都不会走了,他必须拿出自己作为凉王的气势和武力,尤其是在这一群女人面前。
  想到这儿,李忻拎起长刀,以近乎狂暴的力量撞向段驰。
  段持却没有任何慌张,仔细看去,他眼中甚至还翻涌着一片兴奋至极的光芒。他是故意挑衅李忻的,就是为了激怒对方,让对方失了方寸,他才好将之斩杀。
  若是他能亲手杀了这位凉王,他在河西王沮渠蒙逊面前还愁没有好前途吗?
  思至此,段持挥舞着自己那柄精铁打制,重量足有一钧的大刀,对着向他撞来的李忻砍了回去。
  “锵——!”
  “嘶——!”
  兵刃相击,刀刃摩擦,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
  “想不到堂堂凉王竟然需要女人来保护,哈哈哈哈!”
  刀刃分开的瞬间,段持瞥了一眼正挥刀为李忻挡开身后偷袭的崔凝之,仍旧见缝插针地继续出言挑衅。
  听了这话,李忻的脸色瞬间就变得黑里发青,烦怒之情已经涂满了整张面孔。
  “放你娘的狗屁!”
  一击被挡,李忻再次冲了上去。
  怒发冲冠之下,他的气势更加迅猛,简直就是个亡命之徒的样子,大开大阖地挥刀砍向段持,每一击都带着泼天的血气和怒火。
  段持看起来似乎力有不逮,像是被李忻的气势压制住了,只顾着抵挡,完全无法还击。
  李忻十分高兴,手中长刀更是砍得咣当作响。
  可跟在他身后的崔凝之却已然发现了不对——也许是来自领兵之人的直觉,她能感觉到,段持根本不是被压制了,而是另有图谋。
  李忻只顾着劈砍,他的体力很快就会耗尽,也很快就会露出破绽。一旦这破绽被敌人抓住,后果将不堪设想。
  崔凝之再顾不得什么二打一不讲武德,拎起缰绳就冲了过去,打算帮着李忻解决掉段持。
  谁知就在她刚刚冲过去的时候,变故却突然发生了。
  段持忽然抡起长刀将李忻劈来的利刃狠狠打了出去,李忻受此猛力,整个人趔趄着差点倒栽下马。就在他低头扯缰绳的瞬间,段持从身后拔出一把长约十寸的弓弩,抬手便瞄准了李忻……
  “王上当心!!!”
  崔凝之怒喝一声,挥刀抵挡已然来不及,她直接飞身向着李忻扑了过去。
  “嗖、嗖、嗖、嗖——”
  数支弩箭从弓弩中射出,尽数钉在崔凝之背上。瞬间袭来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甚至连惨叫都叫不出来。
  李忻被崔凝之扑着,连人带马摔在了地上。马儿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挣扎着却站不起来,也许是腿骨摔断了。
  “你干什么?!”
  李忻怒吼一声,用力推开扑在自己身上的崔凝之,吼完才发现崔凝之后背竟然扎了一排利矢。
  那是一种特制的箭矢,箭簇短小却锋锐有力,从机扩当中发射出来,能瞬间穿透铠甲。此刻那些利矢从全部钉在崔凝之背上,密密麻麻,一眼看去,瘆得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他娘的尼姑婆子!坏老子好事!”
  段持见自己的偷袭被崔凝之挡了,立刻破口大骂。
  李忻也明白了崔凝之扑向自己的原因,但他此刻关心的并不是这个倒在地上痛不欲生的女将军,而是段持手中拿着的那物件。
  “元戎弩?”
  能射出这种密集箭矢的装备一定就是元戎弩,又被唤作诸葛连弩。
  据说这种弩弓乃诸葛卧龙亲手创制,之后的二百年间又几经改造,现在终于有了段驰手中这种能数矢连发且轻便小巧、极易偷袭的模样。
  段持冷笑一声:“算你有见识。可惜,再有见识也得死!!!”
  话音未落,他抡起自己的那柄沉锋向着李忻砍了过去。
  “咣——!”
  沉锋并没砍到凉王的头,而是砍在了另一柄环首刀的刀刃上——云安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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