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83节
——圣人没有说错,是思无邪啊。
李翩察觉到被他抱在怀中的心上人神情的变化,有些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转身,便也看见了那头鹿。
牡鹿全身棕红,头顶长着一副粗壮的鹿角,离他们不远也不近。
海枯石烂,斗转星移,人生人间都是刹那。偷欢的人,偷生的人,拼尽全力活着的人,都是刹那。
鹿角如巨大的枝杈,优雅地向着天穹舒展。
可鹿王的眼神却慈悲又哀凉。
第78章 不能见如来(1) 三千铁娘子是时候奔……
李翩走后,云安便一直待在军营里,一边承担军正职责一边依着约定等李翩回来,遇到休沐之时她就会去千佛洞看望云识敏。
云识敏现在一年里有大半年都在千佛洞绘壁画,不过每次云安来了,他就丢下画笔偷个懒,父女俩聊聊闲天,大半日就过去了。
莫说大半日过得很快,一年两年也过得极快。
大约两年后,玉门大营接到了从酒泉快马加鞭送来的“催战令”。
收到加急军令那天,崔凝之早起练兵结束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枚玉瑗。
那玉瑗原本好好地缀在环首刀的刀鞘上,怎知莫名其妙就掉了。
玉瑗掉在地上碎成两瓣,发出清冷的破碎之音,刹那间传入耳内,竟让人通体漫上一股无可言说的美妙。
崔凝之捡起来看着玉瑗的断口,忽然觉得有些心悸——这是昔年武昭王李暠赠予她的,用得是上好的于阗月光玉,清白凝润,握在手中如同握着一片月光。
她和李暠并没什么男女之情,二人相差十几岁,李暠算是她的大兄长。当年李暠是突然崩逝的,那会儿她收到消息就紧赶慢赶去了酒泉,却仍旧没来得及见上最后一面。
崔凝之已年近不惑,两鬓渐生银丝,无夫无子,这辈子是打定主意要将全部心血都倾注于娘子军身上。所幸皇天不负苦心人,在她的努力之下,玉门大营越来越有起色,已经从最初的百八十人发展到了如今的三千铁娘子。
现在,“催战令”送到了崔凝之手中,那是李暠的儿子李忻从酒泉给她送来的。看来,铁娘子们是时候奔赴沙场了。
“传我军令!马上点兵,辎重粮草殿后,轻骑快刀先行,今日便开赴酒泉!”崔凝之一身明光铁铠,长戟在手,眉宇之间俱是英武。
“遵命!”
将军令下催人死,将军令下亦催将军死。
也许在那枚玉瑗摔碎的时候,她就已经看到了自己的结局。
*
崔凝之点了两千铁娘子,马不停蹄赶到酒泉,孰料到了才知道,李忻根本没在城内。
女将军气得一鞭子抽在地上——倘若他在城里,他不会有任何危险,可他却非要跑出去逞能。
“王上现在何处?”崔凝之问。
“被困在金塔,请崔将军与鄙人同去。”
中兵校郎令狐粲正要领兵救驾,大手一挥,让崔凝之带着娘子军跟上。
赶赴金塔的路上,崔凝之这才听令狐粲讲明了事情原委。
原来,河西王沮渠蒙逊为了引诱李忻出城特意使了个诈。他带领军队假意向东,做出要东攻的样子。李忻知道了大喜过望,以为可以趁着对方防守空虚之时拿下张掖,于是也立刻引兵向东,结果就是一头扎进了沮渠蒙逊的圈套内。
李忻发现自己中计后火速撤退,想要逃回酒泉,却倒霉催地在金塔被河西国大军追上。
金塔位于酒泉城东偏北之处,距离城池只有百余里。也就是说,李忻几乎就在家门口被敌人给扎口袋了。
眼看回不去酒泉,他派遣一队死士拼杀出包围圈,向凉兴、广夏、晋昌、敦煌、建康(不是江南那个建康城)五个地方发传了“催战令”,要求所有军队,无论野战军还是守备军,接到“催战令”之时立刻出兵勤王。
由令狐粲领路,娘子军很快便抵达战场。
从建康和晋昌来的救兵已经率先抵达金塔,他们钳制住了河西国的军队,让李忻有时间喘口气。之后是凉兴来的救兵,将敌军的包围圈打散,为李忻的逃跑撕出一道口子。
娘子军赶到的时候,李忻已在死士的掩护下从包围圈内突围出来,正屁滚尿流向西撤退。
令狐粲二话不说领兵冲杀而去,为李忻抵挡他身后穷追不舍的河西士兵。
那边,护送李忻的兴武校尉胡贺虎一见崔凝之大喜过望,高喊一声:“崔将军!王上由你护送回酒泉!”
此言喊罢,胡贺虎再次挥舞长刀,对着河西大军追至背后的利矢迎刃而上。
崔凝之命令张枣儿带人殿后,其他女军将李忻围在中间,所有人掉头向西,此地距酒泉已不足百里,现在敌军已经被凉国的救兵拦在了金塔,只要李忻马上回到酒泉就不会再有任何危险。
可就在娘子军护卫着李忻往酒泉城飞驰而去的路上,李忻却猝不及防地停了下来。
“吁——”
李忻的突然勒马,让整个护卫队伍差点儿乱套。
“王上!”
策马当先的崔凝之一听身后惊动响起,也赶紧勒马回身。
她警觉地抬眸四下望去,发现众人所在位置是托勒水附近。
这条名叫托勒的大河发源于祁连山,奔流不歇几百里地,金塔是它的最后一道防线,过了金塔便会与张掖水相合,一同汇入居延海。
托勒水两岸山脉绵延,水流沿山而行。
此刻她们处身之地恰在靠近托勒谷的位置,一面临水一面靠山。山不高,是个极易埋伏的小坡头,而且临水的谷地不易摆出阵型,很容易被突袭。
崔凝之原本急切地想要迅速通过这一段险要,谁知李忻却突然勒马,她以为李忻是已经察觉到不妥,正要问他,却听李忻咬牙切齿地说:
“孤咽不下这口恶气!孤要回去!”
崔凝之满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李忻:“王上!您身后有那么多士兵拼死为您挡着,您只要现在返回酒泉便可无碍……”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忻恶狠狠地打断:“孤要回去!沮渠蒙逊那老儿竟敢耍孤!孤要他好看!”
李忻说完便拨转马头,看他那架势还真是打算立刻返回金塔战场。
“站住!”
崔凝之霍然策马上前拦住了李忻的去路,怒道:“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回去,那些为你而死的人全都白死了!”
李忻听崔凝之竟敢这样呼喝自己,火气“蹭”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崔将军,你又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在跟谁说话?!”
崔凝之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李忻拎起缰绳就要往回跑。
“拦住他!”崔凝之大喝一声。
原本缀在李忻身后的娘子军们听到将军下令,立刻上前堵住了李忻东去的路。
李忻气得脸色煞白,扭头冲崔凝之骂道:“臭婆娘,你好大的胆子!孤的父王在乎你,孤可不在乎!”
崔凝之咬牙看着骂骂咧咧连王上的脸面都不顾了的李忻,在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特别疲惫。
“让开!”李忻又喊了一遍。
崔凝之眼神平静地看着他,却仍旧不肯下令。她不下令,娘子军们就动也不动。
李忻转而冲拦着他的女军们吼道:“孤看你们都是活腻了!让开!孤要去跟沮渠蒙逊那老东西决一死战!”
他话音刚落,却听得崔凝之有些冰冷的声音忽然响起在他身后。
崔凝之说:“你想跟李谭比,你连李谭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刹那间,李忻眼中简直要喷出火来。
其实他原本并不是世子,凉国的世子原本是他的大兄李谭。
可惜命运并不偏爱李谭,命运让这位谦逊仁爱的大兄早早便离开了人世。李忻是跟在别人屁股后边捡漏,白捡了个世子之位。
白捡个世子之位不是也挺好的吗?
李忻并不觉得。
他是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小时候就一直生活在大兄李谭的光辉之下,直到李谭死去,他成为世子,李暠仍是三不五时就念叨起那个早就离开人间的优秀儿子——这种惦念,每每让李忻暗自磨牙。
他的刚愎自用和放荡残忍似乎也正来源于此——他用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证明自己并不输给那个连尸骨都已经烂掉了的大兄。
李忻听崔凝之突然提及李谭,发狂似的怒吼道:“他早就死透了!一个死人让你们如此惦记!都是废物!全都是废物!”
他的声音回荡在河谷间,一层叠着一层,声音大得也许连山那边都能听见。
就在这发狂的吼声于山谷间初初散去之时,耳畔忽然传来一阵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只见漫天利箭如同大雨落地一般当头淋了下来。
“快跑!”
“有埋伏!”
“是追兵!是追兵赶上来了!”
“保护王上!”崔凝之猛地拔出腰侧长刀,高喝一声。
女军们纷纷拔出所佩环首刀,一边挥刀抵挡箭雨,一边快速形成一个护卫圈,将李忻护在中间。
纵是如此反应迅捷,这一阵箭雨过后仍是一片人仰马翻,已有不少女军身中流矢,跌落马去。
惨呼之声不绝于耳,那些身中利箭摔落马下的人并没有立刻死去,她们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剧痛让身体扭曲,直到不成人形。
大雨一般的流矢过后,敌军从托勒谷一侧冲杀出来,领头之人乃河西国左将军段持。
河西军队是从山谷那边迂回追来的,原本不一定能追得上,可李忻停留在水畔大叫大嚷的这段时间恰好给了段持机会,再加上娘子军目标太大,段持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抓到了她们的行踪,甚至还在山坡上布置好了弓箭手。
待这一波箭矢放完,看着乱成一团的娘子军,段持大笑着从山坡后边走了出来。不过他却不敢直接冲下去跟崔凝之面对面,只敢站在山坡上冲崔凝之挑衅。
“瓮中捉鳖,没想到捉了个大的!哈哈哈哈!”
崔凝之脸色冷如冰凌,狠狠瞪着段持:“许久未见,段将军还是这么卑鄙。”
“崔老尼姑,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哦,对了,还有你们这位没什么用的王上。”段持故意出言挑衅李忻。
他早听说这位凉王是个经不起挑拨的暴脾气,而战场上大将对敌最怕的就是大动肝火拎不清。
果然,段持话音刚落就听李忻怒吼道:“该死的人是你!”
话毕,他突然狠夹马腹,扬起手中长刀,冲着段持就撞了过去。
可段持对李忻根本毫无畏惧。
只见这姓段的随意挥了挥手,喊杀声便倏然惊起,成百上千的河西国骑兵从山坡上冲了下来,来势凶猛如雷,只觉脚下大地都被这奔踏之声惊醒,大地都跟着震动。
刚才还高喊“快跑”的娘子军们现下已全部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