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85节

  她刚才在不远处看到崔凝之中箭,立刻策马赶来,此刻将将挡下了段持的沉锋。
  “师亲!!”云安向着倒在地上的崔凝之喊道,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
  可崔凝之不愧是崔凝之,崔凝之是铁打的娘子。
  只见她忍着浑身剧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拎起自己手中把柄淌着血的长刀,再次翻身上马。
  “走!”崔凝之立马于前,挡在了段持和李忻中间。
  她的声音像一块正在被撕烂的破布,又刺又哑,扎得耳朵生疼,可语气却是那么坚毅无匹,像一柄重剑,直沉到人心里去。
  她说:“云常宁!将军有令,命你立刻带王上回城,误时立斩不赦!!”
  ——将军令下催人死,将军令下亦催将军死。
  “师亲!你跟我走!”云安看着崔凝之遍身血染,忍不住哭起来。
  崔凝之见她哭,反而提起一口气,怒喝道:“战场之上怎可啼哭!”
  那边段持发出桀桀冷笑:“想跑?没那么容易!”
  哪知就在他再次抡起那柄沉锋向崔凝之砍来的时候,却被身后一支偷袭的冷箭扎了个正着。
  段持一声怒吼,回头看去,原来是负责殿后的张枣儿带人赶了过来。
  “将军!您怎么样了?!”张枣儿一看崔凝之浑身浴血,也被吓一跳。
  崔凝之的脸色已白如死人,但她仍昂首挺立于马上。她没有再看云安一眼,可话语却已不再冷硬,那里面全是关怀和挂念。
  “傻丫头,别哭,要向前看……”
  “师亲……”云安抹了一把眼泪。
  “替师亲守住娘子军……”
  “师亲!”
  “快走!!我给你们挡着!!!”
  话音未落,崔凝之咬紧牙关挥舞着手中淌血的冷刃,向着段持和河西国的骑兵们冲了过去。
  张枣儿随即拍马跟上。
  崔凝之和张枣儿两相配合,竟然将那段持打得前进不得。
  这边云安再不迟疑,俯身将手递给李忻。李忻握着她的手猛一借力,跃至云安身后。云安握紧缰绳,二人一马向着酒泉的方向奔冲而去。
  此刻,云安感觉自己全身都是暴烈的,仿佛她已化身为一柄只知砍杀的凶器,要以最凶悍的力量斩开胆敢拦她去路的所有人。
  脑海中已从山呼海啸变为彻底的空白,唯一还剩下的就只有崔凝之对她说的那句话。
  那句最后的叮嘱。
  “傻丫头,别哭。”
  “替师亲守住娘子军。”
  她任由泪水决堤而落,根本连擦拭都顾不上,只顾着扬鞭策马,她要谨遵师命,要带着李忻逃出这片修罗地,逃回酒泉。
  她要一直向前,绝不回头。
  *
  骑在马后的李忻倒是回头看了一眼。
  他看到崔凝之摇摇晃晃地挥刀抵挡着那些妄图追赶的士兵。
  可没过一会儿,她就再次摔落马下。并且这次十分不巧的是,也许是失血太多导致反应迟钝,跌落的瞬间,她把脚卡在了马镫上。
  兜鍪掉了,环首刀也掉了,那匹高头大马拖着她一路飞奔,直到她的头撞上山石,撞得脑浆迸裂,惨不忍睹。
  李忻远远瞧着,并没觉得悲伤或懊悔。
  在崔凝之死去的瞬间,他脑海中冒出的念头是——想不到诸葛连弩竟如此厉害!孤也要弄几个玩玩!
  第80章 不能见如来(3) 我对你很有兴致……
  李忻和云安同骑一马,催着马儿在河西旷阔的大地上撒蹄飞奔,把风和利矢通通甩在身后。
  跑着跑着,李忻明显感觉身前这胡姬的身体越来越柔软,像是已经撑不住了,晃动着向一边歪斜过去。
  李忻看她情况不妙,打算自己去拉缰绳。
  他将手环过女子腰身,把她整个揽入怀中,握住缰绳的同时也握住了她的手。
  马儿继续奔跑着,扬起尘沙,撞碎流云。
  忽然,怀中女子发出一声忍痛的呻吟,那声音很轻,却很有种蛊惑的意味,轻飘飘地传入李忻耳中,让他莫名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身上抓挠。
  他低头看着这个纵使满脸血污也仍旧美色倾城的女子,心里忽地萌生出一个念头。
  那念头让他顿觉身心舒畅,他将搂在女子腰间的手更加用力地紧了紧。
  *
  李翩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再次见到心尖上的姑娘。
  她面上是纵横斑驳的血污,血中还混着泪,发丝湿黏地贴在鬓边,也不知其上沾着的是泪还是汗,身上那件皮质裲裆铠已经被刀锋划得东一道西一道,最可怕的是右臂,整条手臂的军衫都已被鲜血浸湿,血腥气扑鼻而来。
  心上的姑娘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闭着眼睛垂着头,拉扯缰绳的手被李忻攥住,整个身体也全靠李忻从后面抱着才能坐稳于马上。
  远远看去,就好像她娇弱地窝在李忻怀里,而李忻则宛如故事中奋勇救美的大英雄,策马提缰,气扬扬地回到酒泉宫城。
  待马儿立稳,李忻翻身下马,云安俯在马背上,眼看着要滑落。
  李翩下意识上前两步想去接住云安,谁知却被李忻一把挡开。
  紧接着,就在云安快要摔下来的瞬间,李忻抬手接住她,一手环腰一手从腿弯处穿过,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去叫医官!快!”李忻边走边扬声喊道。
  李翩动了动想跟上去,可他腿不好,这会儿李忻迈开大步走得飞快,他追不上,只能心急如焚地看着处于昏迷状态下的云安被李忻抱着,与他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远。
  他听到缀在李忻身后的随侍问:“王上,此女安置于何处?末官着人安排。”
  “去兴乐宫。”李忻毫不迟疑地说。
  一听这话,李翩拼力赶在李忻身后的脚步猛然一滞,呼吸也随之凝滞——兴乐宫是李忻的后宫。
  那座宫殿内原本住着的人是凉王后宋蔓合,宋蔓合薨逝后李忻没有册封新的王后,兴乐宫便暂时空置,目下只有一个姓胡的才人独自居于偏殿。
  此刻李翩身上穿的是官服,而非往常那些宽袍广袖,根本没办法遮掩,倘若跑动的话,腿瘸之事必然当众暴露无遗。可李忻要将云安带去兴乐宫这事,他又怎能坐视不理?!
  忽然,李翩急中生智,佯装自己被绊了一跤,踉踉跄跄向前冲去,一下子撞上了李忻后背。
  李忻被撞得也是一个趔趄,差点儿抱不住云安,万幸的是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你干什么?!”李忻回身冲着李翩怒道。
  李翩努力装作平静的样子,不疾不徐地对李忻进言:“王上且慢。王上有所不知,此女乃玉门军的军正。王上将身有军职之人安置于王后寝宫,此事若传出去,只怕不妥。”
  李忻瞥了李翩一眼,淡淡地说:“不用你操心这个,孤自有主意。”
  “王上!”
  李翩仍想拦,却被李忻灵巧地绕开。
  李忻只觉这个从弟自己不近美色却每每要妨碍他亲近美色,在这一点上实在是很招人烦。遂再不搭理李翩,只管加快脚步,健步如飞地抱着云安往兴乐宫的方向走。
  李翩腿脚不好这事,李忻是知道的,此刻他走得这么快,明显就是想把李翩甩开。
  如他所愿,这一回李翩彻底被李忻甩在了身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忻将云安抱走。
  *
  李翩在酒泉的官职是从事中郎,属于凉王近臣,平日须伴驾左右并随时听候召见。
  因为这个职官与帝王贴得太近,故而都是由帝王亲信之人担任。当年武昭王在世时,担任从事中郎的是李暠同母异父的弟弟宋繇,现今李忻称王,则由李翩这个从弟受领此职。
  凉王日常理事之处名仁政殿,李翩平日便在仁政殿的偏殿候命,为李忻参谋政事或者随侍行止。
  从仁政殿到兴乐宫并不算远,出了大殿向北走,穿过朝阳门就是内宫。兴乐宫乃王后居所,属内宫之首,故而入了朝阳门向东北转,只消经过一条宫道便可至。
  那边李忻抱着云安,身后跟着几名亲近侍从,大踏步穿过朝阳门,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这边李翩虽被甩下,却仍在努力追赶。
  孰料刚走到朝阳门外,就见李忻身边的一个小黄门抄着手站在那儿,用一双狭长的眼睛望着他,眼神中含义复杂。
  “王上呢?”李翩问他。
  “回中郎,去了兴乐宫。”小黄门毕恭毕敬地答道。
  李翩听了这话点点头,抬腿就要继续往里走,却被小黄门伸出手臂拦住了去路。
  直至此刻他才恍然意识到,这小黄门站在朝阳门外并非闲来无事晒太阳,他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拦住自己。
  果然,只听那小黄门四平八稳地对他说:“中郎请留步。”
  “我有急事要面见王上。”李翩语气急促,心焦意躁。
  可小黄门白净的面庞上却没有丝毫表情:“王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出内宫。”
  说完这话,像是怕李翩听不明白似的,又重复了一遍其中最重要的三个字:“——任何人。”
  李翩心底那种焦灼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他继续争辩道:“我是王上的从事中郎,我有资格伴驾——”
  谁知那小黄门却意味深长地笑着打断了他:“中郎与奴不同,中郎是男人,随意出入王上内宫,恐怕十分不妥。”
  一想到云安刚才的样子,李翩心里实在急得不行,懒得再跟旁人多说废话,干脆一把推开那小黄门要往朝阳门内走。
  却听小黄门在他身后声音尖锐地喊道:“中郎这是要公然违抗王命了?!”
  李翩前行的脚步倏地顿住。
  小黄门站在李翩身后,再次恢复了轻飘飘的声音:“私闯后宫,其罪可诛。中郎今日着实奇怪,您不会连这都不知道吧?”
  霎时间,李翩脸色煞白,小黄门的话让他彻底明白过来——李忻就是在故意针对他。
  他不仅是李忻的近臣,亦是从弟,在此之前,李忻完全没有过从弟不可出入内宫之说。不仅如此,李忻还经常把他叫到建于内宫的莲汀水榭之中,要他陪自己一起饮酒赏舞。
  虽然李翩平日除了李忻传召他至莲汀水榭外不会去旁的地方,但那是他自己避嫌,而不是李忻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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