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72节

  云安越挣扎,李翩就抓得越紧。
  他手劲好大,受伤了还这么有力,要是没受伤自己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慌乱中,云安瞎头瞎脑地想。
  正挣扎着,忽听李翩发出一声惨叫:“——疼!”
  云安心下一惊,再不挣了,赶忙主动凑过去问他:“哪儿疼?腿疼吗?踢到你了?”
  她以为是刚才乱动的时候,不小心弄到了李翩的伤处,故而十分着急。
  谁知李翩却笑得贼兮兮的,顺势将她拉进怀里,笑着说:“嗯,你踢到了,你赔。”
  ——骗子,大骗子。
  ——行吧行吧,你有伤你说了算。
  ——被他抱着的感觉……还挺舒服的。
  脑海里七波八浪掀过之后,云安终于放松下来,把头抵在李翩下颌,感觉到李翩低下头在她发上很温柔地亲了一下。
  “睡吧。”李翩轻声说。
  “夜里你要是疼就叫醒我,我去给你弄药。”云安的声音从李翩颈窝处传来。
  “好。”
  *
  说了睡吧睡吧,可云安却几乎一夜都没睡着。
  她的心跳久久不能平复,忍不住想东想西。一会儿想李翩身上的伤会不会很疼,一会儿又害怕自己睡着了乱翻身踢到他,一会儿又想两个人抱在一起怎么那么像夫君和新妇。
  像夫君和他的新妇……
  这念头甫一出现在云安心里,就如同春风吹起的葳蕤野草,只需淋一场最轻柔的雨,便能立刻向着脑海中那片荒原蓬勃生长,一发不可收拾。
  被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云安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突然不想去投军了,他这么好,给他生儿育女,家长里短一辈子,似乎也不是不可以。
  干脆就像他许诺的,两个人私奔去江左投靠司马氏,他是陇西李氏出身,在江左立足根本不成问题。
  自己并不图什么锦衣玉食,就图他这个人,能一生一世夫唱妇随,会不会比在军营里灰头土脸地摸爬更有意义呢?
  一整夜都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度过,直到天边已经翻起鱼肚白的时候才终于朦朦胧胧睡了一小会儿。
  待她睡醒,正在心里庆幸李翩没像从前的她自己那样大半夜被疼痛折磨的时候,一转头却发现李翩面色惨白牙关咬紧,攥着拳头似在极力忍受痛苦。
  云安唬了一跳:“疼吗?怎得不叫我,我现在就去给你煎药。”
  李翩松开攥拳的手,在她面上安慰地抚了抚。
  “没事。有女同榻,颜如舜华,再疼我也忍得。”
  “胡说八道!”云安嗔道。
  李翩凤眼弯弯地冲她笑,脸色却白的像鬼,鬼看了都嫌弃。
  见他这样强忍着,云安心里难过,急忙翻身下床要去给李翩煎药,谁知太惊慌了,膝盖在土榻边沿磕了一下,磕得云安倒抽凉气。
  李翩望着她又笑起来,又疼又笑,像个大傻瓜。
  *
  此后的日子,李翩就一直住在云家。
  除了一些更贴身的、云安不大方便做的事由云识敏来照料之外,其他时间都是云安陪着他,看顾着他。
  李翩身上有伤,赵五思千叮咛万嘱咐这不能吃那不能吃,云安就干脆天天给李翩开小灶。
  这可苦了云识敏,成日被闺女打发着去民市给李家小郎君寻思鱼肉滋补之物。这还不算,闺女还交待了,羊肉性热,不要;鸭肉性寒,不要;獐肉性烈,不要;只要最新鲜的鱼、刚宰好的猪和肥美的母鸡——这些东西就连民市都不一定有,得走街串巷去农户家里找。
  待云识敏把东西弄回来,云安就撸起袖子开始给李翩捣鼓吃食。
  头天做猪蹄臛。
  把猪蹄放进锅里用猛火炖,一直炖到烂熟,而后将猪蹄内的骨头取出,加入豉汁、苦酒、盐等佐料,转文火再慢慢炖,炖得软烂入味便可出锅。
  次日做鱼汤炙。
  杀鱼刮鳞清洗干净,将鱼肉斜切成三寸厚的鱼片,把豉汁和鱼片一起放入用米煮成的汤水里,慢慢地炖煮,待火候差不多的时候再放入盐、姜、花椒、橘皮和米粉。
  大后天又做馎饦。
  先和面,把和好的面挼成两寸长短,入汤锅之后用大火煮,等到面片煮熟就连汤带面一起捞出来,再浇上肉菜等物,好吃又易消化。
  这么一天天吃下来,简直快把李翩喂成了另一只茸茸。
  到了夜里,仍旧是两个人睡在一张土榻上,睡不着就开始聊天,也不聊正经事,净说些叽叽歪歪东拉西扯的话。
  “云姐姐长得真好看。”
  “没小郎君好看,小郎君更好看。”
  “我好看吗?”
  “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好看。”
  “……既然我这么好看,你让我亲一下。”
  “不成,哪有这种歪理。”
  “云姐姐小气。”
  “才不是。”
  “常宁……”
  “嗯?”
  来来回回都是些口水话,西红柿炒蛋似的翻来覆去。人家西红柿炒蛋还是有营养的菜肴呢,他们的对话却毫无可取之处。
  直到后来不知哪天,忽地聊到了姓名。
  李翩说他的名和字都是李暠取的。
  “李翩,李轻盈……”云安把这五个字噙在舌尖上,舌尖微动,将他的名字仔仔细细品了又品。
  “真好听。”她说。
  “云安,云常宁,也好听。”李翩温柔地回应她。
  谁知云安的神色却忽然变得黯淡:“其实我还是更喜欢我阿娘给我取的名字。”
  “孙红纱?”
  李翩记得这个名字,他第一次送云安从千佛洞返家那日云安告诉过他。
  云安纠正他,道:“红纱。”
  她把孙字去掉了。
  “红纱……”李翩也像云安那样,把这个名字在唇齿间反复品味着。
  “现在已经没人再这么叫我了,但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在心里自己叫自己,我叫自己红纱、红纱,每次叫红纱的时候,总感觉有阵风吹过面颊,好像我的头发上戴着漂亮的觳纱,正去往大漠的另一边,那里浩阔无垠。”
  这是云安从未对任何人说出过的心事,但今夜她却对李翩娓娓道来。
  “你若是发上戴红纱,一定特别好看。”李翩说。
  云安抿唇一笑:“睡吧。”
  李翩转过身,把侧脸贴在云安发上,过了好大一会儿,云安以为他已经睡着了,谁知他却又开始说傻话。
  “红纱,这名字好极,要是有一天你不跟我好了,我就天天穿着红纱衣在你面前晃悠,让你心乱如麻,魂不守舍。”
  云安“噗嗤”笑了出来:“说什么傻话呢。”
  笑完想了想又说:“你穿红衣衫一定很好看,你穿什么颜色都好看!”
  ——有匪君子,会弁如星,何妨棠红蕉绿,皆可惊艳众生。
  又过了好一会儿,李翩再次开口:“常宁……你是打定主意要去投军吗?”
  听他忽然提起投军这事,云安呼吸一滞,片刻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要去。”
  她答得坚定,如荒岭顽石般不可动摇。
  “你不肯跟我走的时候,我确实很伤心,还生气,但我思来想去,我想,也许我能理解你。”
  李翩在她额头印下一吻,温柔地继续说:“去做你想做的。”
  云安眼前一亮,用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眸望向李翩:“你同意我去?”
  “你那么有主意的人,我哪能不同意。况且就算我不同意,你又未曾许配给我,我拿什么身份不同意?反正我迟早都是要被你丢在一边儿,像丢一件烂衣服……你做的选择总是与常人不同。”
  说着说着,一股醋味儿突然漫了过来。
  见他这样,云安不禁失笑,小猫儿似的把头在李翩颈窝蹭了蹭。
  他说她做的选择总是与常人不同,可他难道不是如此吗?
  譬如,她到现在都不知他当年为何要任由继母作践,他聪明又有本事,根本不是那种任凭旁人欺辱的人,但他那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
  还有,他在酒泉这么些年一直洁身自好,如此乱世,竟还有他这样的柳下惠坐怀不乱,怎不令人匪夷所思。
  哦,还有,他明知放还丧税之事被李椠抓住一定没他好果子吃,却仍去做了,结果是被父亲打断了腿,可他却毫无怨言,哪怕听医官说自己的腿不能恢复如初,也仍是笑答“别瘸得太明显就行”,如此气度……简直就像个……像个蠢货!!!
  ——轻盈,你可真是个怪胎。
  ——红纱,你也是个怪胎。
  ——两个人都是怪胎,两个怪胎正好凑一窝。
  想到这儿,云安突然被自己这念头给甜到了,把头埋在李翩颈窝咯咯地笑着。
  “笑什么?”李翩不明所以。
  “没什么……”闷闷的声音从他颈窝处传出。
  他们肩挨着肩,头抵着头,夜半之时说着体己话,说美事也说憾事,说春花秋月也说大雪里的敦煌城,既像两个互相牵绊的大孩子,又像极了年轻的夫与妇。
  世间睿智那么多,他们偏要做一对儿般配的怪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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