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71节

  云安瞧着李翩一直昏迷不醒的样子心内着急,也没弄懂为何好端端的要让她回避,脱口便道:“我不走,我可以留下给你们帮忙。”
  赵五思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怪异,但他也没再多说什么,待银针爇得差不多了,行至李翩身旁,由王栩和云识敏帮忙,几个大男人开始给李翩宽衣解带:先脱上衣,再脱下袴,瞬间光滑无一物。
  一顿操作猛如虎,直接把云安闹了个大红脸,“唰”地一下连耳朵根都红得透透的。
  她倏地转过身去,二话不说开门走掉。
  *
  云安绞着双手站在门外,原来刚才赵医官让自己回避竟是这么个意思……可怜她一个黄花大闺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不走,我要留下”,此刻简直羞得恨不能挖个三屋两灶把自己寄了。
  站了没一会儿,忽听云识敏在屋内叫她,让她去打盆水来,说要给李翩擦洗。
  云安赶紧跑去灶房,拿了个浅口陶土盆,从水缸里舀了半盆水。
  正要端过去,忽地想起水缸里的水是早上才打来的井水,现在虽是夏天,可李翩身上有伤,她仍是怕把他凉着,遂着急忙慌地从灶上温着的锅里舀了几瓢热水兑进去,摸了摸,水温刚刚好,又取了布巾搭在盆边,这才放心地端去房间。
  进了房间,云安生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连眼睫毛都不敢乱眨巴,目不斜视地走过去将陶土盆放在床边。
  王栩拿起布巾在水盆里浸湿,边浸边叹道:“大人这次是恼怒至极,下手也忒狠。”
  听他这么说,云安再也捺不住自己的担忧,也顾不得害臊了,偷眼看向土榻上的李翩。
  这一眼看过去只觉心尖一紧,转瞬疼得厉害。
  李翩的衣裤都已褪去,前胸后背皆有伤,没办法,只能赤着身子侧卧于土榻上。赵五思刚才给他扎了针,他现在整个人处于一种似醒非醒的状态。云安的那条绣花被子在他腰臀部搭着,而裸露出来的肩上、腿上则遍布伤痕,更可怕的是,他的右腿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看得人心里直发毛。
  王栩浸好布巾,正要给他擦拭,见云安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眼中噙着一抹泪光,便道:“劳烦女郎再多打盆水,一盆恐怕不够用。”
  云安应了一声,低着头又匆匆去了灶房。
  锅里没热水了,只得生火重新烧,待得又打满一盆温水端过去的时候,李翩身上的外伤已经全部上药包扎完毕,这会儿他像一张大锅烙饼似的被几个男人合力移了个位置,赵五思正准备给他的腿打夹板。
  他人已醒,看着赵五思帮他接骨,面色惨白,疼得满脸是汗,齿缝中偶尔泄出一两声压抑的呻吟。
  云安站在稍远处瞧着李翩那样难受,她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难受。
  断骨的位置靠近膝盖,这里不能直接夹竹板。直接夹竹板会导致膝盖再不能打弯,这条腿就算彻底废了,故而须用竹皮佐以麻绳来谨慎固定。固定的手法也极其讲究,饶是赵五思这种能给凉王瞧病的医官,也仍是弄了许久才固定好。
  赵五思一边接骨一边长吁短叹:
  “唉,伤在此等细末之处最是难办。倘若只是平常的断骨伤筋,譬如伤在臑骨、髀骨等大处,只需绑上医板好生将养,百日之内必然无碍。可是……小郎君伤在膝骨,纵使养得再好,十有八九也是不能长回原样了……到时只怕会……”
  “会怎么样?”云识敏焦急地问。
  赵五思斟酌片刻,惋惜道:“说句不好听的,很可能会瘸。”
  云安心头猛然腾起一阵无可言说的悲伤,她简直不敢想象,像李翩这样芝兰玉树的公子,将来变成个瘸子会是什么样。
  她咬紧下唇,小心地觑了李翩一眼。
  谁知李翩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那人明明已经疼得话都说不囫囵了,却还磕磕绊绊地笑着,连喘带笑地说:“那就尽量让它……瘸得别那么明显……就行了……”
  仿佛他说的并非自己的断腿,而是门后折了头的扫帚疙瘩。
  *
  费了半天劲儿终于将断骨接好,赵五思留下药方,又嘱咐了何物可吃、何物不可吃,说三日之后再来问诊,之后便走了。
  王栩留了些银钱给云识敏之后,也急忙赶回太守府去向李椠复命。
  这边云识敏帮李翩煎了药,伺候着他服下,又让云安熬了助眠的酸枣仁汤给李翩喝,喝过汤药没多久,李翩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父女二人回到正屋又说了会儿话,待一切收拾妥当已差不多亥时末。
  云安进屋的时候,李翩睡得正香。
  想来是药方里有止疼的延胡索,又加上喝了一碗酸枣仁,所以才能得着片刻安睡吧。
  云安忽地想起自己十一二岁那年,有一次爬树摘沙枣的时候从枝子上摔下来,沙枣树其实并不高,可她却倒霉催地在摔下树时把手腕给扭了。
  云识敏请了医工给她诊治,医工看了说并无大碍,又开了些活血止疼的药让她服下。喝了药确实不疼了,她还以为这一劫就算过去。可谁知到了半夜,待得止疼的药效褪去之后那才叫真疼,手腕一搐一搐的,疼得全身直冒冷汗,可又没别的办法,只能睁眼到天明。
  小郎君此次伤得这么重,万一夜里醒来,还不知会疼成怎生模样,云安心想。
  边想着,她边将土榻一侧的草褥铺好,和衣躺下。
  她那张绣花被子给李翩盖了,她自己就随便找了条粗布褥子搭在身上,好在现在是夏天,夜里纵然温度降下,却也不至于会冻着。
  此刻,她和李翩之间隔着大概一尺的距离,屋里很黑,她看不清楚,却能听到李翩的呼吸,就在她耳畔不远的地方,绵长又温柔。
  ——惨遭毒打的李翩正安稳睡着,啥事儿没有的云安却莫名其妙地失眠了。
  土榻旁有个小小的窗牖,云安爬起来将窗牖支开,刹那间便有月光钻了进来。夏夜的辉光,清清凉凉的很舒服。
  月光将李翩沉睡的容颜照亮,照得他愈发清寂无俦。
  云安重新躺下,侧着脸,借着月光,仔细打量李翩。
  他竟然愿意为了那些与他的富贵人生毫不相干的百姓受这样的苦楚,云安忽觉一股暖流淌遍全身。
  真好看啊,她在心里偷偷感叹。
  ——不止皮相俊美,心魄更是动人。
  就是在这个瞬间,她感觉自己要陷进去了。原本那么清醒的自己,现在却恨不得浑噩成一个不管不顾的糊涂虫,让这只糊涂虫淹死在李翩的眼角唇边,或者哪里都好,只要是李翩,就都好,都行,都可以。
  爱河灭顶,她身陷其中,明知灾殃重重。
  瞧着瞧着,云安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瘙痒,开始对着李翩动手动脚了。
  她先用指尖在李翩额头轻触了一下,李翩没动静,仍旧睡得很熟。
  指尖顺着额头滑下,在他长长的眼睫上碰了碰。眼睫低垂,似蝴蝶栖于林枝,沉默而深情。
  再往下是高挺的鼻梁,鼻梁上有些濡湿,可能是刚才疼出来的冷汗还未擦净。
  但这点濡湿非但不惹人厌,反而让指尖的触碰变得暧昧,有种酥麻之感沿着手指径直奔入云安的心房。
  终于,指尖颤抖着碰到了李翩的嘴唇。
  很柔软,许是因为刚喝了一碗酸枣仁汤的缘故吧,唇畔也带着些濡湿。
  ——唇畔的濡湿比鼻尖的更暧昧。
  李翩忽地动了动,云安吓了一跳,以为他要醒,赶紧把手缩回去。
  等了好一会,他却并没醒来,想来刚才的动静应该只是无意识行为罢了。
  他喝了安神的药,不会这么容易醒过来,云安想到这茬,心里放松了不少,甚至还咬着下唇偷乐了一下。
  做坏事被抓包的紧张感终于消去了些,可紧张感一退下去,心里那种骚动难耐的感觉却又瞬间浮了起来。
  她再次抬手,将手指触在李翩唇上。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不但敢碰,还敢摸呢。
  摸完了嘴唇又去摸下巴,摸完下巴又返回去摸眼睛,而后又是鼻梁,嘴唇,下巴。
  最后又忍不住在他喉结上摸了摸,是很奇妙的手感,从没感受过,她无法形容,但却乐在其中。
  来来回回,云安开心地吃着李翩的豆腐,吃得那叫个毫不客气。
  待到终于摸够了收回手,心满意足正准备睡觉时,忽听耳畔响起一个低沉的嗓音。
  那嗓音磁性悦耳,但响在她这刚吃饱豆腐的毛贼耳畔,却仿佛一声炸雷,炸得她三魂七魄全乱了套。
  李翩:“云姐姐自己玩高兴了,就不管我的死活?”
  第58章 如露亦如电(3) 云安越挣扎,李翩就……
  他居然醒着?!
  在听到李翩开口的瞬间,云安的脸烫得像突然高烧发作,一袭热焰沿着脊柱往四肢百骸窜去,似要烧透每一寸肌肤。
  她浑身僵硬地躺在那儿,动也不敢动,连呼吸都憋住,却又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心脏正在剧烈跳动,马上就要跳出胸腔。
  黑暗中,她感觉李翩将一只手伸了过来,那只手柔缓地触在她的脸上。
  云安紧闭双眼,妄图用装死来缓解这快要将她烧透的触碰。
  那只骨节纤长又温柔的手在她面上抚了抚,片刻后,李翩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说:“好烫啊,云姐姐。”
  话语跌落耳畔的瞬间,云安知道自己面颊上的温度再次飙升十度,这回是真的要烧成一座火焰山了。
  她双眼紧闭,感觉睡在旁边的那个身体向自己这边移了移,手从面颊上挪开,转而摸到了她身上盖着的那条烂褥子。
  还没等云安反应过来,那只手遽然用力,一把就将褥子掀开。
  “啊!!”
  虽说是和衣躺着,但十七八的黄花姑娘就这样被人掀了褥子可还了得。
  云安再也装不下去,脱口就是一声惊叫,正要翻身坐起,下一秒就感觉一个温热的物体骤然覆在了她身上。
  ——不是李翩,是被子,不好意思。
  “夜里凉,别冻着了。”清润好听的嗓音响在云安耳畔。
  李翩将那床绣花被拉过来些,给云安盖好,现下两个人裹在一床被子里。
  他们之间原本有一尺的距离,可被子这么一裹,那一尺的距离也就完全消失在了薄薄的绣花被中。
  云安仍是浑身僵硬,李翩离她太近了,被子裹上之后,他身体的热度就愈发明显。
  王栩临走的时候给他换了身干净中衣,仍是太守府惯爱的浮夸轻薄白缣质地。
  此刻,他的体温透过那层白缣,横冲直撞地扑在云安身上,扑得她彻底连呼吸都忘记了。
  李翩也发现了云安的僵硬,忍不住又想打趣她,故意凑到她耳边轻声说:“云姐姐,你这样能睡得着吗?”
  温热的气息纠缠耳畔,痒痒的,云安简直要哭了。
  可是没办法啊,始作俑者确实是她自己,她自作自受,她咎由自取,她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云安真的要哭了。
  还没哭出来,她忽地感觉一个又温又软的东西轻轻贴上自己面颊,她脑子发懵,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那是李翩的唇。
  她下意识抬手就推,谁知刚抬起手,双手就被人用力抓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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