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73节

  第59章 如露亦如电(4) 她想,吃完了甜瓜就……
  大半个月过去,赵五思和王栩每隔几日就来云家瞧一瞧李翩。
  赵五思来换药换方子,王栩来送钱送物。
  李翩身上的鞭伤和杖伤都是些皮外动静,敷了药好好养着,些许时日就已恢复得差不多,现下唯一麻烦的就是他的断骨。
  诚如赵五思所言,那断骨的位置实在是太特殊,只能用竹皮和麻绳绑着,稍不留意就又要重绑。
  赵五思每次给李翩诊治断骨时,都是好一番唉声叹气:“唉,伤在此处,纵使长好,日后恐怕也会时常疼痛难忍。”
  李翩淡然轻笑:“关云长刮骨疗毒时,尚且割炙引酒、言笑自若,我这点儿伤又算得了什么。”
  赵五思狠狠瞪了他一眼,嗔道:“哼,关云长也是因为阴雨天气骨痛难忍所以才刮骨,你且瞧好了,等以后阴天雨雪之时,有你受的!”
  “没事,我忍得。”李翩仍旧笑着。
  谁知话音刚落,赵五思手中麻绳突然收紧,李翩疼得没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疼,疼,轻些。”
  赵五思揶揄道:“小郎君不是满不在乎?”
  李翩努力深呼吸,待这阵疼痛过去之后,冲着赵五思讪讪地笑了笑。
  日后要变成瘸子的人是他,他怎会不在乎。只不过,他一则不愿像旁人那样哀怨丧气,风仪尽失;二则,这条断腿和这段借住云家的时光也让他想明白了一些事——关于李椠和宋澄合,他在心里暗暗地为自己做了个决断。
  待赵五思给李翩换了药又留下新的调养药方离去之后,家中便只剩下李翩一人。
  大清早的时候,有个不认识的邻人慌里慌张来找云家父女,不知说了些什么,父女二人便都跟着那人走了。
  李翩一个人坐在云安房间内的土榻上,倚着墙,望着榻边那扇支起来的小小窗牖,望了一会儿就开始迷迷瞪瞪打瞌睡。
  睡梦里总觉得自己像落叶似的,轻飘飘地在半空飞旋,忽地眼前又变成了一片火海,而落叶却纵身扑入火中……李翩猛然惊醒。
  这瞌睡不知打了多久,也不知怎会做这种奇怪的梦。正愣神,院门处的响动让他侧过身子向窗边望去,见是云安回来了。
  可云安一走进屋,李翩就瞧出她神情不对,忙问:“怎么了?”
  云安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此刻红通通的像是刚哭过,整个人也显得无精打采。她垂着头行至李翩身旁,在土榻边沿坐下,眼看着一滴泪落在手背上。
  李翩心疼地将她的手攥在自己手心,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苟二叔……没了……”云安哽咽着说。
  听她说苟二叔,李翩陡然心惊,上次他来云家的时候,不就是苟二叔、赵大伯他们对他赠药之事千恩万谢。
  那苟二叔是个看上去极其憨厚老实的汉子,前些日子还听说他用家中全部积蓄去换了几块地。有了耕地,他就不再是杂户而是农籍了,可这才过了没多久,怎么就……
  云安哽咽着继续说:“他一直想要一头牛,可官牛他用不起,私牛也买不起……我们今天去他家才知道,原来他早就生了病,病得很重,病那么重还要上田里干活儿……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乡里邻间平日里时常互相串门,虽然大家都穷,日子过得磕磕绊绊,关系也谈不上有多热络,但也总能你照顾我,我照顾你。今日就是北邻的杨大哥来喊他们,跟父女俩说了苟二叔死在田里的事儿,父女俩立刻赶去苟家帮忙,一直忙到这会儿,云安惦记着李翩无人照料,便先回来了。
  李翩抬手在云安眼角擦了擦,指尖沾着薄薄一层泪渍。
  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拉过云安,将她搂在怀中。
  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贴着,他能感受到云安在发抖,也能听到她噙在唇齿间的细碎呜咽。
  这呜咽声让李翩只觉心内有愧,无地自容。
  其实苟二叔的死跟他并没什么关系,租税、疾病、贫穷——苟二叔是被“活着”这两个字逼死的。
  可若是扪心自问,严苛来说,李翩觉得苟二叔的死,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
  苟家没有耕牛,想用牛就得租官牛,但官牛的租银并非依照田亩数来定,而是个死价钱,对于那些田亩数少的小户农家,最终七税八赋的合计下来,田地里打下的粮食全拿去缴租子了,白白辛苦一年。
  至于私牛,苟二叔更是买不起。
  这是世间最显而易见的荒谬——有钱的人不需要,需要的人没有钱。
  敦煌城官牛的租金以及田地的租赋,这些都是谁定的?
  是李椠,是他父亲。
  他是李椠的儿子,人们常说父债子偿,李椠造了孽,他也脱不了干系。
  云安仍在啜泣,李翩把云安搂在怀中搂得更紧,自己也闭上了眼睛。
  恍惚中,鹿王死时说的那句话又回荡在他耳畔——
  “汝等诸鹿,蹑我脊过,可达彼岸。”
  *
  时光如水流逝,掐指算算日子,竟然只有五天就到七月初七了。
  七月初七,世人将之唤作七夕,在天有牛郎织女一年一会,在地有公子佳人情愫暗生。
  依照习俗,七夕这天白日里要晒书、晒衣衫,夜里还要置瓜果于庭前,穿针乞巧,再许个心愿,盼得佳偶良缘。
  但这些都是富贵人家的做法,穷苦百姓连肚子都吃不饱,哪儿来这么多瞎闹腾。
  况且,穷人家的大姑娘,白天除了做农活儿还要做家事,忙里忙外一整天,到了夜里谁还有心情对月穿针啊,也不嫌累,大家都只想蒙着被子呼呼大睡——明晨又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活计在等着自己呢。
  杂石里也是一样,云安自打记事以来,从没觉得七夕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不过就是普通的日子普通的过罢了,但今年却似乎有些不同以往。
  不同以往的原因是,今年她身边有李翩在。
  想到这儿,云安在心里暗自决定,七夕那天一大早就去民市买上一只好大好大的甜瓜,买回来浸在井水里,待到月上中天的时候,要和李翩偎坐于窗下,把冰冰凉凉的甜瓜切开分食,吃完了甜瓜就……就什么呢?
  ——就吻他。
  ——他们还没有正儿八经亲吻过呢。
  云安忽地被自己满脑子的旖旎情思给吓到了,猛地丢开手中正在缝补的粗布衣裳,抬手在面上狠狠搓了两下。
  自己这一天天的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正揉搓着,忽地感觉旁边有一道饱含探究的目光向她投射而来,云安“哎呀”一声惊叫,霎时间又是满面羞红。
  她想得太投入,竟然忘了,李翩此刻就倚着墙坐在她身旁。
  “云姐姐想什么呢?”李翩轻飘飘地问。
  “没想什么。”云安死板板地答。
  “那又是为何脸红?”李翩乐呵呵地问。
  “太热了!”云安恶狠狠地答。
  “噢~~~”
  “噢”了一声之后李翩不再说话,只拿那双清丽的凤眼看着云安,直看得云安面上红云铺陈万里,晚霞飞卷千山,直看得云安“噌”地一下从籧篨上站起来,怒喝一声:
  “不许看了!!!”
  李翩仿佛猜透了云安所思所想一般,忽地轻笑起来。那笑容里有一抹调戏,还有一抹调皮,剩下的则是葳蕤茂盛的温柔。
  笑过之后他冲着云安伸出手,云安没有迟疑,把手放在他手心里,跪坐于他身旁。
  他们四目相对,那一刻,世间一切都变得无尽温软。
  时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们相触的肌肤上,肌肤慢慢变得灼烫,但烫归烫,两个人却谁也没将手缩回去。
  就像探火取栗之人,明知烈火烫手,仍要将手探入火中。
  二人谁也不说话,手握着手偎坐了一会儿,云安突然松开李翩,道:“我还要缝衣服呢,这件衫子今天必须得缝完才行。”
  “你在给谁缝衣服?”李翩好奇地问她。
  云安摇头:“我哪儿知道给谁缝。”
  “你都不知道,却是为何要缝?”李翩愈加疑惑,甚至还有些忿忿不平,“又是赵大娘吗?她家怎如此多衣服?我家都没这么些衣服要缝。”
  云安被李家大公子这种衣食无忧的傻话给逗笑了,解释道:“赵大娘是衣补妇,从外面接缝补衣裳的活计回家来做,有时候活儿太多她做不完,就会分一些给我和牛大姐。”
  衣补妇,是女人们用以维持生计的营生之一,原本是专门为军屯里那些没有家眷的大老粗缝衣补袴,后来里闾间也有许多女人私下接些衣补的活儿以贴补家用。
  “缝这一件有多少银钱?”李翩又问。
  云安头也没抬,轻快地说:“要看式样和破损程度。像这种普通的裲裆衫,一枚钱就够了,厚实些的袄子要收三枚,毡裘、六合靴或者鹿皮袷要五枚。”
  李翩以手支颐,看着云安飞针走线的样子,只觉十分心疼。
  她手上有好些细小的伤口,不消说肯定都是日常做活儿时弄出来的,她总是浑不在意。
  可若是让她不要做这些活儿,比如娶进家里尊贵虚荣地娇养着——李翩猛地摇头,别想这茬,云安肯定不会答应。
  *
  原本琢磨着和心上人一起过七夕,可惜人间的事十有八九事与愿违。
  七夕还没到,甜瓜也还没吃,李翩就被人接走了。
  那天清晨,云安、云识敏和李翩三人仍向往常一样围坐正屋用朝食,吃的是云识敏下灶房煮的汤饼,饼煮得还行,就是盐撒多了,咸得很。
  “阿爷下手又没个轻重了。”云安念叨云识敏。
  云识敏讪讪道:“这不正好,省得再就盐菜。”
  李翩也笑着,边吃边瞧着这父女俩你说一句我说一句。
  三个人正吃得好好的,就见太守府的马车碌碌辚辚地停在了云家门外。
  王栩又来了,但这次并非来给李翩送钱物,而是带来了一个令人惊愕的消息——宋澄合小产了。
  “大人前些日子不知因何事同夫人起了争执,夫人一怒之下回了宋氏娘家,大人心里也窝火,便说去效谷散散心。就是昨天,大人从效谷回城之后去宋家接夫人,这才得知原来在他外出的这些天,夫人竟然小产了。”
  说到这里,王栩忍不住摇头叹息。
  “唉,大人一听这事,又急又怒,可也没办法,又想着小郎君在外边住了这么久,也是时候回家了。”
  云安和云识敏听说宋澄合小产皆是吃惊不已,可李翩面上却没有丝毫惊诧之色,他的面容冷若冰霜,脸色也如大雪将至一般又沉又暗。
  “是父亲叫我回去的?”李翩意味不明地反问。
  “正是。大人已经消气,说在外养伤到底不如府里,让小郎君家去。”
  李翩推开手中的陶土碗,拄着拐站了起来,道:“收拾一下,我们走。”
  话毕,又转身对着云识敏和云安行了一礼,声音板板正正地说:“云先生,云姐姐,这段时间多有叨扰,翩今日暂且告辞,日后再登门拜谢。”
  见他拄着拐一步一步艰难地往门外走去,云安赶紧上前扶着。
  李翩的脸色很冷,冷得让云安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所以也不敢多话。
  两个人慢慢走回东厢,云安默不作声地将李翩的衣物全部收拾好,拿出去交给王栩,又回来扶着李翩,把李翩扶出院门,扶上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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