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70节

  “阿爷!阿爷!”
  跑回家中,云安推开院门,云识敏却并不在家。
  云安急忙跑去拍隔壁牛家的院门:“大姐,大姐,你在家吗?”
  牛大姐应声从房里出来:“云妮子,咋了?”
  “瞧见我阿爷了吗?”
  “出去了。”
  “去哪儿了?”云安急切地问。
  “这我哪知呢,他没告诉你?”
  云安摇头,云识敏没说今天要出去。
  “你在屋里等会儿吧,你阿爷也不是个喜欢四处乱逛的人,可能过会儿就回来了。”牛大姐看出云安面上焦急神色,安慰她道。
  确实也只能如此了,她不可能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跑出去找云识敏,弄不好到时你找我、我找你,谁也找不着谁。
  云安心下焦躁,不想进屋里闷着,只能站在院子里。可院子里暑气炎炎,烈日当空,晒得她更加烦闷灼热。
  正急得要死要活的时候,忽听院门响动,云识敏回来了。
  “阿爷!”
  云安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扯住云识敏的袖子。
  云识敏怀里抱着个河西百姓用来装盐菜和大酱的陶土罐,他刚才是想起家中佐餐的榆酱已经吃完,遂去民市找陈大虎买酱去了。
  “怎么了?这么着急。”看女儿一张脸晒得通红,且满眼急切,云识敏问她。
  “阿爷认得李太守,求您,求您去太守府救救李翩!”
  “小郎君?他不是在声闻寺放钱吗?出什么事了?”
  今日声闻寺放还税钱的动静实在闹得巨大无比,云识敏在民市买榆酱的时候就听到不止一拨人谈论此事。
  “是,他原本是在放钱,现在不在了。他被他阿爷抓走,我猜的,八九不离十,他肯定是骗了他阿爷,快去救救他!”
  往常口齿伶俐的云安,此刻却因为着急上火,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
  “别急,慢慢说,”云识敏赶忙安抚女儿,“你的意思是,李太守从声闻寺带走了他儿子,原因是那孩子是瞒着他放钱的?”
  云安点头如捣蒜:“您不知道,他今天特别奇怪,刚才我亲眼看见李太守提着鞭子来抓他。阿爷,您识得李太守对吧,您去劝劝吧,求您了,我怕他有个三长两短……”
  说到最后一句,云安已经急得快要哭出来。
  云识敏虽然讨厌李椠,但他相信李翩的为人。况且李椠是那么好色贪财的一个人,若真如女儿所说,李翩是瞒着他父亲放钱的,那还不得被打死?
  想到这儿,云识敏将装榆酱的陶土坛交给云安,道:“我去看看,你在家等着。”
  *
  当年愤而挂冠离开太守府的时候,云识敏曾在心中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来这表面光鲜、实则腌臜不堪的地方,可谁知自己今日竟是为了李椠的亲儿子而破了这誓言。
  “唉……”
  人世际遇,因果缘法,总是无常又无常。
  再次登门时,云识敏心内颇有些百味杂陈之感。
  府内属官中许多人都认得云识敏,知道云先生曾在太守府担任书佐一职,故而见他来了,便找了王栩去禀报李椠。
  李椠来到外院倒座的时候,原以为会看到某人大放悲声,挺直腰板詈骂他,质问他为何如此狠毒——云知那穷酸臭脾气,也就只有这点儿本事了,李椠心想。
  倘若那穷鬼脾气发作,就直接让人将他乱棍轰出去算了,李椠边走边琢磨,毕竟刚才打骂儿子的时候吼得嗓子都冒烟,这会儿实在不想再跟旁人多啰嗦。
  孰料他一踏进倒座的房门,却被云识敏吓了一跳。
  只见云识敏快步上前,半躬着腰,满脸喜色对他说:“明府实乃萧相国再世,云知特来向明府道贺。”
  李椠直接愣在原地,一上来就把他捧成萧何,这又是演哪一出?
  这么长时间没见这姓云的,难道是这落魄穷鬼已然改了性子?
  “咳咳咳,识敏此言何意啊?”李椠清了清嗓子,端着架子问道。
  云识敏再次躬身向李椠礼了一礼。
  “明府愿将丧税发还于民,实乃尧舜之德,纵然萧相国再世、陈丞相复生,恐也未必能有此举。适才小民来此途中,一路上见百姓们对明府俱是感激涕零。”
  云识敏强忍内心作呕之感,嘴上把李椠夸得是天花乱坠。
  但李椠也是老油条了,平日里拍他马屁的人数不胜数,并不会被人夸两句就飘飘然。况且,刚才抓李翩回来的时候,路旁那些百姓感戴的人明明不是老子是儿子。
  思至此,他捏了捏自己下颌那搓胡须,拿腔捏调地说:“我看未必,让他们念着好的另有其人吧。”
  “明府有所不知,云知今日来此,正是受乡里百姓所托,特来拜谢明府。百姓们都说,小郎君若非得了明府之令,怎会放还丧税?他年轻不知事,又怎能想到这茬?”
  李椠看云识敏的态度如此诚恳,将信将疑地问:“百姓真这么说?”
  “小民怎敢诓骗明府,小民还听说,百姓们打算在千佛洞为您新凿一窟,载录您的大恩大德。”
  听了这话,李椠面上神情复杂:“道谢就不必了,至于凿窟嘛……”
  他转身坐于倒座内安置的矮榻,颇为端正的面孔上显出十分复杂的神色。
  李椠觉得自己这回真是被狗儿子给坑惨了,那小兔崽子居然给他扣了这么一顶高帽子,让他进退两难,既不可能过后再找借口把丧税重新收回来,还得在百姓面前装出一副“我是好官”的样子,真是要多憋屈有多憋屈。
  但云识敏说百姓们打算在千佛洞为他新凿一窟这话,他倒是挺爱听的。毕竟凿窟供养之事,攒下的福报实在不小。
  李椠正在心底暗爽,忽听云识敏又开口问道:
  “不知小郎君现在何处?他今日忙碌整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云知亦想向他当面拜谢。”
  “他啊……他……唉……”
  被云识敏突然一问,李椠这才想起来,狗儿子这会应该还在院子里趴着呢。
  一看李椠面上表情,云识敏心道不好,赶紧追问道:“小郎君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椠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本官就是太骄纵他了,惯得他气焰嚣张,回来就顶嘴,本官一时生气,打了他几个板子,这会儿应该还在院里。”
  “入夜寒凉,一冷一热恐会伤身,明府也该消消气啊。”云识敏努力摆出一脸谄媚相,语气僵硬地说。
  李椠现在确实没刚才那么愤怒,但一想起李翩那个无法无天的兔崽子,不过半天时间就把他冥思苦想才敛来的几十万钱给嚯嚯出去,仍是气得不想看见他。
  云识敏察言观色,见李椠沉着脸不说话,便又道:
  “小郎君年少轻狂,若是做了什么惹明府生气的事,明府不愿见他,不如让他去我那儿住些时日。云知有时回想当年在府上教小郎君识字的情景,只觉恍然如昨。”
  李椠听他这样说,心念一转,觉得这主意倒是不错。
  反正自己现在不想看见那狗儿子,让他去云识敏那里养伤,也算是个去处。
  李椠也是被气狠了,先是李翩瞒着他放钱,而后是百姓们当着他的面感李翩之恩,再之后是宋澄合哭啼啼煽风点火,最后当然也是最气人的就是李翩那副立心立命的态度……这林林总总所有事加起来,才让他怒火烧干了理智,恨不能直接将李翩打死。
  现下让儿子去云识敏那个要啥没啥鸟不拉屎的杂石里吃吃生活的苦头,也许他才会懂得金钱来之不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活一世,谁又能真的不爱财?
  狗崽子就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
  思忖过后,李椠颔首道:“识敏所言不错,犬子年少轻狂,让他去你那里住一段时日也好。他在庭院里,你去带他走吧。”
  云识敏得了李椠的应允,由仆从领着去往中院,纵然他听了云安的诉说早有心理准备,可乍一看到倒在院子里的李翩,心底仍是又酸又疼。
  李翩已经不知昏迷了多久,衣上冷汗已被夜风吹得半干,全身俱是冰凉。
  云识敏眼见李翩如此惨状,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85章 如露亦如电(2) 唇畔的濡湿比鼻尖的……
  酉末戌初的时候,太守府的马车停在了杂石里云家门前。
  车还没停稳,一直等在家门口的云安就快步奔上前去,焦急地问:“怎样了?”
  云识敏和管事王栩二人是随车步行,见女儿这么着急,云识敏却没答话,只把头摇了摇。
  继而车帘打起,车上载着的是医官赵五思和一路行来仍是昏迷不醒的李翩。
  ——赵五思给宋澄合诊脉开方诸事完毕,终于被打发来给李翩医治了。
  云安一看李翩的样子,不禁大惊失色:“怎么弄成这样?!”
  王栩在一旁说:“小郎君惹恼大人,受了笞杖,大人这些时日不想见他,再加上夫人身子也不好,需要静养,不可再生事端,是以大人让小郎君来云先生这里养伤。”
  说完这话他又转向云识敏:“出门前大人特意交待,必须由赵医官为小郎君医治,诊金由府里出。”
  云识敏声音沉沉地“嗯”了一声,没有拒绝。
  几个人手忙脚乱将尸体似的李翩从马车上弄下来,由云识敏背着,将他背进屋里。
  可云识敏前脚才迈进院子,后脚却愣在了原地——这么大个年轻男子,究竟该将他安置在哪间房呢?
  云家地方不大,统共只三间屋,一间正屋是日常做事用的,还有东西两间侧屋,一间云识敏住,一间云安住,除此之外再无空房,连个可以让人客居的地方都没有。
  东西两间侧屋,云识敏的西厢十分狭小不说,床榻也是又窄又矮,而云安住的东厢则有一个宽大的土榻,上巳节那晚,她和牛二巧、雷良妹三个人偎在榻上都不嫌挤——这是云识敏故意如此安排,只因他自己常去千佛洞绘画,一去就是几个月,所以大的房间给女儿住,让她能有个更宽敞舒服的环境。
  无奈眼下的情况是,自己和女儿两人都在家,又来了第三个人,还是个伤得不轻需要好好调养的男人……自己那个小土榻,能行吗?
  云安只一眼就明白了云识敏在纠结什么,立刻说:“去我那边,我那儿够宽敞。”
  云识敏望向云安,他再是个粗心大意的男人也明白,女儿还未许配,却跟年轻男子同宿一屋,哪怕他们敦煌民风开放,可这事若传出去仍是会对云安的声名产生影响。
  流言蜚语不饶人,只怕里闾间难免有人会说,云家那丫头上赶着给贵公子自荐枕席呢。
  云安也望向云识敏,眼神清润干净:“阿爷,我心里有数。”
  听她这样说,云识敏不再二话,背着李翩进了云安的闺房。
  待将李翩在土榻上安顿好,赵五思也背着药箱跟着进了房间。
  “这么昏迷下去不是办法,得先将人唤醒才行。”
  赵五思说着便从药箱内掏出一个装着银针的布包,命云安点燃油灯,取出银针在火上慢慢爇。
  爇着爇着,一扭头却见云安还站在旁边,赵五思不禁有些尴尬地咳了咳。
  “咳咳咳,这位女郎,老夫待会儿要为小郎君施针上药,还请女郎暂且回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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