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48节
——万幸世人有母亲,万幸诸天有神佛。
可惜的是,耳畔慈悲的梵呗还没持续多久就被洞窟外传来的一阵喧哗给打散了。
云安侧耳,隐约听见崖壁下面有人大声嚷嚷着:“小郎君要上去看看……扶好梯子,都给我扶好了,千万别让小郎君摔着……当心啊,当心脚下。”
听到“小郎君”这个称呼,云安心内微惊,正想着“不会是他吧”,就见一位衣锦着绣的公子哥儿手脚麻利地沿着木梯爬上来,走进石窟内。
三年未见,此刻忽然重逢,男子和女子俱诧愕不已——只因他们都起了极大变化。
当年身高相差无几的二人此刻有了明显区别,李翩已经比云安高出足足一个头,云安要抬起脸才能看着他的眼睛。
李翩有些呆滞地望向云安,若不是她面上那明显的胡姬特征,他差一点儿就认不出她。
三年前还是个瘦弱蜡黄的女孩,现在已出落成婀娜多姿的女子,如一枝莲华亭亭玉立。
那双眼睛又明又锐,内中像是装着幽光泼洒的深湖,莫名地让他想起一个词——虎尾春冰。
虎尾春冰,是荡气回肠地赴死,也是险象环生的倾心。
而云安也同样怔愣在原地。
此时此刻,她满脑子都是自己曾读过的一本佛经中的内容。
经文里用大量篇幅称赞一种不属于尘俗浊世的美,那是造物对天神的优待。
“姿容澈澈,光颜巍巍。”
“日月摩尼,珠玉焰耀。”
“十方来生,心悦清净。”
(注释2)
从前她一直想象不到也不懂经文中所说的那种如宝珠、似美玉、超世绝伦的气质究竟是什么样,直到现在,她看到了李翩。
那男子神采奕奕站在她面前,刹那之间,她懂了。
“咳咳咳——”
云识敏看着面前这二人的古怪样子,忍不住咳了咳。
云安忽地醒过神来,赶忙向李翩行了个礼:“小郎君。”
李翩也意识到自己刚才的失态,讪讪地笑着对云识敏解释道:“宋夫人打发我来看看云先生画得如何了。”
云识敏了然,因这石窟关系到宋澄合在敦煌那些著姓夫人中间的脸面,她对这石窟是非常在意的。
于是,云识敏便领着李翩绕着中心塔柱转了一圈,逐一为他阐释每面墙壁上所要绘制的内容。
李翩完全没有贵胄公子的架子,仿佛他还是当年那个跟着云识敏认字的学生,亦步亦趋跟在先生身后,仔细聆听先生的讲说,边听边暗自记诵。
云安站在那幅尚未正式落笔的“萨埵太子舍身饲虎”壁画前,默不作声地瞧着石窟内那一说一应的二人,不知为何,突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十分剧烈。
舍身饲虎……究竟是谁舍其身,谁得救赎,谁又能全然说清呢?
第45章 七重行树(3) 二人仿佛一对儿落难知……
等到云识敏逐一将石窟内要绘制的内容讲完,日头已经从东边一蹲一蹲地磨蹭到了西边。
云安这才遽然想起,刘老叔跟她说未时回城,若是还要搭车的话就去宕泉河畔等他。
她今天必须赶回城里,家中那两匹小马驹夜里还需人照料,于是急急忙忙爬下木梯往宕泉方向跑去。
才跑了没几步就见三五个工匠担着水从宕泉那边过来,其中一个年轻人认识云安,离老远就跟她打招呼。
“云家阿姊这是要去哪儿啊?”
云安赶忙问他:“二古,瞧见刘老叔了吗?”
“他见你迟迟不来就先走了。托俺们带话给你,让你在你阿爷这儿暂住一夜,明日一早他专程来接。”被唤作二古的年轻工匠对云安说。
云安一听这话心里着急。
其实在云识敏这儿对付着住一宿是可以的,她住哪儿都无所谓,可出门的时候想着很快就回来,家中的小马驹也就没托人照看,晚上要是回不去,实在令人担心。
正焦急着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一驾马车停在了云安面前。
车帘打起,李翩从车内探出头来,柔声说:“我送姐姐回去吧。”
偏西的日光泼洒在他俊秀眉目之上,在千佛洞黄褐石壁和灰白苇子的衬托下,好看得极其不真实。
李翩从车内向云安伸出一只手,摊开的掌心落满阳光。仿佛在这一刻,尘沙、烈日、戈壁、长风,还有鬓边渗出的热汗,都没关系,一切都没关系。
于是她没再犹豫,把手搭在了他的手心。
*
马车颠簸着从千佛洞往敦煌城走。
千佛洞位于神沙山下,距离城池约四五十里路,马车要走一个多时辰才能回到敦煌城。
敦煌与中原不同,此地受西域胡人影响,民风也颇有些豪迈爽利的味道,不像中原地界的富贵人家那样讲究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食不连器、坐不连席。
此刻,云安就坐在李翩旁边,马车摇摇晃晃载着二人向城内行去。
一开始没人说话,气氛难免有些尴尬。
但李翩是君子,《礼记》有言:“君子贵人而贱己,先人而后己。”按照他的理解,照顾旁人情绪,打破尴尬,让对方舒服妥帖,也是君子贵人贱已的一环。
于是李翩清清嗓子,拉家常似的开始给云安“汇报”自己这些年的景况。
“我这几年一直待在酒泉,现在是回来过年节的,过完年节也许还要去那边。”
“听说小郎君是去了泮宫?”云安轻声接话。
“嗯,去读书。世子也在泮宫,我去陪世子一起读书。”
“小郎君年节之前会一直待在府上吗?”云安问。
她记得云识敏的交待,要找个机会偷偷把钱匣还给李翩。
一听这话,李翩的眼睛忽地放出亮光,面带惊喜地问云安:“姐姐想来做客?我在呢,茸茸也在呢,姐姐随时可以来。”
云安微应了一声,却没说自己到底要不要去。
“茸茸还好吗?”过了一会儿云安又问。
“可好了,好吃懒做,每天都吃得肚皮圆。”
云安“噗嗤”一声掩口笑起来。
说到茸茸,马车内的气氛更轻松了些。
李翩开始眉飞色舞地跟云安讲述茸茸是如何在泮宫的灶房里偷鱼,结果掉进水缸差点儿淹死;又说灶房内的大厨子想让茸茸抓老鼠,谁知茸茸看见老鼠吓得撒腿就跑……把云安逗得直笑。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便回到了敦煌城。
刚进城门云安就想下车——不知为何,她有些不想让李翩看到自己住的地方。
谁知这回李翩却说什么也不同意。
“让我下去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这是说哪里话,哪有半途把人丢在路上的道理。”李翩拒绝。
“杂石里的巷子特别窄,路不好走……”云安面色微红。
“没事,秦阿叔御车之术十分了得,多难走的巷子都不怕。”李翩再次拒绝。
没奈何,云安只得待在车上,由着马车将她一路送回杂石里。
巷子里的路果然很窄,且年久失修,马车走着磕磕绊绊十分颠簸。纵使秦阿叔的御术再了得,等走到云家门前的时候,李翩也已经被颠得脑壳疼。
“多谢小郎君送我回来,时候不早了,小郎君也请早些回去吧。”
云安恭谨地跟李翩道了谢,随后便下车往院门处走去。
李翩见云安又恢复了生疏的样子,面上隐隐有些失落,却也没说什么,正准备吩咐秦阿叔打道回府,忽听车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大嗓门:“死妮子!你这是傍上贵人了啊!不枉我在这儿等你一天!”
那声音粗粝难听,乌鸦叫似的。
李翩惊疑地打起车帘向外看去,这便看到个原本蹲在不远处的男人三两步冲着云安走了过来,边走边大声嚷嚷。
云安也被这喊声唬一跳,猛地顿住脚步,回头看着来人——她的亲生父亲孙老三。
当年孙老三跟云识敏交换“两脚羊”,云识敏家的那头羊已经没了,孙家这头居然还好好地活着。
先开始,孙老三心里非常不忿,因为云识敏答应要多给他一条羊腿的,可羊既然还活着,羊腿自然也是没有了。
孙老三听说云识敏把羊养起来了,气得站在自家院子里用污言秽语这种工具给云家祖宗十八代掘了一遍坟,可掘坟归掘坟,他却也毫无办法。
那场大饥疫过去之后,曾在饥疫时交换过“两脚羊”的人家都不约而同地对此事保持缄默,谁都不愿再提起那段惨痛过往,以至于孙老三想找人评理都找不到。
后来他只好充分发挥自我安慰精神,觉得反正自己把那个只会吃饭的贱骨头给扔出去了,这样也挺好的。于是这些年间他和云安彻底断绝了父女关系,各过各的,互不打扰。
但就在前些日子,孙老三在角抵场赌钱又输了,彻底将家中剩下的半斛粟米输了个干干净净。
当时就给他气得一蹦三尺高,眼瞅着要挨饿,心里盘算着实在不行回他娘老子家讨一点儿——他成亲之后就另立门户,平日里也懒得回去看一眼老子娘。
就在他盘算着如何死皮赖脸去向老子娘讨粮之时,却听身边一赌友嘟嘟囔囔地骂云识敏不是个东西。
孙老三一听被骂的人是云识敏,立刻来了兴致,凑上去询问原因。
这一问可把孙老三给高兴坏了。
原来这赌友正是被宋澄合嫌弃的本地大画工之一,他被太守夫人赶走之后知道是云识敏接替他去绘壁画,便认为云识敏抢了他的活路,心中已是不满,后来又打听到太守府给了云识敏麦子、獐肉、羊皮等种种好货做画酬,更是红眼病发作。
但他不敢公然咒骂云识敏,只敢在赌场里小声叨咕——云识敏是宋夫人点名要的画师,骂云识敏可不就是骂宋夫人嘛,他没这胆子。
听这赌友说完前因后果,孙老三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睛彻底被麦子、獐肉和羊皮点亮了。
“云知那狗娘养的,抢了我的女娃去给他自己当闺女,真个卑鄙无耻!”孙老三跟着那赌友一起骂道。
赌友惊愕:“他抢了你闺女?”
“可不,他害我现在膝下无依无靠,唉……”孙老三连声叹气。
“那你可不能白白放过他!这等猪狗不如之人!”
二人仿佛一对儿落难知己,凑在一起将云识敏从头骂到脚又从脚骂到头。骂完,孙老三决定不客气地去找云识敏分一杯羹。
故而今日一大早他就来到杂石里,打算无论怎样都要从云家敲点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