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47节

  云安一看见王小女她娘,原本就忐忑的心脏这会儿更是在胸腔里开始上蹿下跳爬梯子。
  “读过书给人做婢女就能做得更好,是这意思?”云安欲哭无泪。
  待她把心一横,惴惴不安地走进院门之后,却被院子里堆着的麦子、羊皮、獐肉等物唬了一跳。
  “抓人还要送这么多东西?!”
  及至走到屋门外,那口一直吊在嗓子眼差点儿没把自己吊死的气,终于长长地吁了出去。
  只听房内有人对云识敏说:“……夫人得知此事之后大喜过望,特意打发我等前来,恳请云先生前往神沙山为太守大人作画,望先生万勿推辞。”
  “窟主何人?”云识敏问。
  “窟主就是太守大人,施主则是府内属官、宋夫人和小郎君。”那人恭敬作答。
  营造石窟的诸人被区分为窟主、施主、匠工等不同身份,一般来说,身份地位最尊贵的人便是窟主,出钱协助的人被唤作施主,有时也将他们合称为供养人。
  云识敏听了那人答话,却没有立刻应声。
  说实话,他十分不喜李椠为人。
  刚到敦煌那时,他被李椠招去府中任书佐,因职务而接触到许多敦煌城的简牍文书。
  在那些沉默的字里行间,他却愈发清晰地读出,李椠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凉王李暠迁都去酒泉的时候将敦煌完全交给了自己这个弟弟,故而此人现在算是敦煌城只手遮天的土霸王。
  翻看文牍中的记录,云识敏发现,李暠在敦煌时定下的田税是三十税一,可他刚走没多久,李椠就立刻改成了十五税一,足足翻了一倍。
  这人却在写给李暠的奏表中振振有词地说,汉高祖开国之时便是十五税一,如今不过是恢复旧制罢了。
  可事实上,多出来的那些钱根本没进府库,而是全部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李椠不仅贪财,还十分好色,妾室纳了一房又一房。大夫人辛氏才刚离世没多久,他就立刻向宋氏提亲,打算将貌美如花的宋澄合娶进家门。
  这种种行为,在以君子德行自处的云识敏看来,简直就是硕鼠之辈,遂一怒之下辞了那破烂书佐职位,回家种田去了。
  但他这愤而挂冠却也惹恼了李椠。
  好嘛,你是清高君子嘛,不屑与我为伍,那我就让你连田都种不了!
  没过多久,云识敏便接到里魁的消息,他的黄籍已被销去,即日起划归为杂户,命他全家搬去专给杂户居住的杂石里。
  云识敏在杂石里一住就是十年,期间经历了丧妻丧女之痛,又亲手将养女拉扯长大,眼看着她从一个瘦弱蜡黄的小女孩出落成如今的桃花样貌。
  ——光阴如飞马之驰,浮生若枯叶之堕。
  “唉……”云识敏沉甸甸地叹了口气。
  最终他答应了去千佛洞给李氏绘制壁画,但画酬却退了回去。
  答应去绘画是因为,云识敏在绘壁画的时候,确实感受到了一种内心前所未有的安宁与笃信,仿佛早年的离家出走、后来的丧妻丧女都已成了上辈子的事,仿佛他正在被佛救赎。
  听管事王栩的意思,李氏开凿的这个新窟十分气派,且宋澄合答应让他做大画工领衔绘制。这对一个匠人来说,确然是天大的成全,毕竟谁会不想有一个自己领衔创作出的画窟呢。
  退了画酬是因为,他不想收李椠那些靠剥削百姓而敛得的钱财。
  他原本就在愁苦该如何把李翩给的那匣金子还回去,也许现在正是好时机。
  那么大的洞窟,三四个月是画不完的,中途那小郎君也许会从酒泉泮宫回来,说不准能见到他,到时就让云安把钱全部归还。
  应承下此事之后,云识敏简单收拾收拾便去了千佛洞。
  神沙山距离城池较远,普通人家车马不便,工匠们更是不可能日日回城,宕泉岸边遂由开窟的施主们出资搭起了许多小屋,供工匠、画匠等人居住。
  这次要去的时间太久,云识敏不放心云安一个人在家,原想把她也带去宕泉,但家中尚有两匹小马需要看顾,那两匹马是要用来交军赋的,万万不可出差池。
  还好左邻右舍都是极为相熟的人家,有什么事也都热心帮忙,于是云安被独自留在家中。
  谁知这一留便留出了一段因缘。
  第44章 七重行树(2) 那男子神采奕奕站在她……
  每隔旬日,云安就会去一趟千佛洞,一是给云识敏送药,二是看看养父还需要些什么。
  从敦煌城往千佛洞去的马车其实不少,这里面有的是去送粮送柴,有的是往返千佛洞观像祈福,不管做什么,隔三差五总会有些。
  杂石里东边的杂沙里住着一个被唤作刘老叔的汉子,隔几天就会去给宕泉那边送柴。云安便每次都搭他的马车,作为交换,她闲的时候就去教刘老叔的孩子识字——贫苦人家读不起私学,官学又只收士族,像这些拉车送柴的底层人家,从老子到儿子都是斗大的字认不了一箩筐。
  这一日,云安仍旧搭刘老叔的拉柴车去了千佛洞。
  李太守那个新窟凿在崖壁中部,显眼得不行,任谁站在岩壁下抬头望去,第一眼看到的一定是他家石窟。
  一个画工模样的人正沿着搭在石窟外的木梯往下爬,落地之后看到云安站在旁边,刹那间脸红得好像一碗油泼辣子。
  “云家阿姊……来看阿爷……”画工羞怯地跟云安打招呼。
  “我阿爷在上面吗?”云安问。
  “在呢,你上去吧。云先生这会儿还没开始勾线,正好能跟他说说话。”
  所有人都知道,一旦云识敏正式提笔绘画,就会全副身心投入画作之中,谁也不搭理。
  “好,”云安浅笑着点头,“多谢你。”
  见她笑,那画工原本就通红的脸色倏地变得更红,低着头咕哝了两句,也没听清他说是要去拿刷子还是拿木朽子,总之话一说完就撒丫子跑没影儿了。
  云安并不介意,她手扶木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
  这是一个支提窟,前部人字坡,后部平棋顶,中心立塔柱,塔柱三面凿龛塑像。
  听西域来的胡僧说,这种形式的洞窟在天竺已有许多,但在千佛洞却是罕见,着实称得上气派了。
  窟内有些阴冷,还泛着潮气,原本画好的壁画因宋澄合不满意,已经全部铲掉,又重新抹了粗草泥,打了地仗层,略微潮湿的地仗层透出一股淡淡的土腥味儿。
  云安一进来就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此时的洞窟内只有云识敏一个大画工,另有几个小画奴蹲在塔柱后面捯饬墨斗。他是此窟的领衔工匠,须全程参与壁画绘制,旁的人没他这么辛苦。
  现下云识敏果然还没开始作画,而是抱着手臂站在中心塔柱前,望着尚且空空如也的佛龛不知在想什么,听到身后动静,回过头来,见是云安来了,眼中泛起一片温和。
  “阿爷,快入秋了,我怕天气突然转凉,给你拿了棉被和棉衫,放屋里了。”云安说。
  云识敏瞧着养女一身布衣粗服却不掩昳丽,低声说:“……又长高了。”
  云安听他这么说,忍不住笑起来:“瞎说不是,也就半月没见,谁能长那么快。对了,我还拿了药过来,都放在屋里,记得要按时煎服。”
  一听说还要喝药,云识敏的脸瞬间皱成一根苦瓜:“医工说不用再服药……”
  “哄谁呢,医工说的明明是再用些药才会更好。”云安可没打算跟他客气,毫不留情揭穿养父。
  云识敏尴尬地笑了——父亲被闺女这样揭穿,真是痛并快乐着。
  适应了石窟内的湿冷,云安好奇地扭头去看墙壁。
  壁上还没开始绘制,只用墨斗确定了每幅画的大致位置,又用木朽子草草勾了些轮廓,只能粗略看出哪里是人物,哪里是建筑,哪里是装饰花纹,具体画哪个故事则完全看不出来。
  云安望着南壁粗枝大叶勾勒出的轮廓问云识敏:“阿爷,那里是要画什么?”
  “萨埵太子舍身饲虎。”云识敏答道。
  哦,这个故事云安曾听云识敏讲过,说的是萨埵太子与兄长一起出游,在林中遇到一只母虎带着几只小虎,俱已饿得奄奄一息。
  大家看老虎可怜,都想救,却都想不出救虎的办法——老虎要吃最新鲜的血肉,这让他们一时半刻去哪里找呢?
  萨埵太子年纪最小,却心地最慈悲,他想了片刻,忽地计上心来。
  他让兄长先走,说自己有事,一会儿就追上去。兄长不疑有他,遂离开了老虎和萨埵太子。待兄长走后,萨埵太子立刻躺下让老虎吃他,可老虎太饿了,根本连吃肉的力气都没有。
  思来想去,太子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爬上山崖,先用锋利的竹枝刺破自己喉咙,任由鲜血淌了满身,而后从山崖上一跃而下,摔在老虎面前。
  母虎带着小虎舔舐太子的血,一口一口舔下去,鲜血让它们恢复了力气。
  待兄长意识到不对急忙赶回的时候,老虎已经吃掉了萨埵太子,空余遍地白骨。
  ——太子用自己无尚的慈悲救活了母虎和小虎。
  (注释1)
  “这个故事好悲伤啊。”云安望着墙壁上粗犷的炭灰色线条轻声说。
  云识敏却摇头:“这不是悲伤,这是佛陀的前世因缘,是大慈悲之事。”
  “为何要画这个故事?”
  “这幅舍身饲虎本生图,是太守家的小郎君自己点的。”
  诚如云识敏所言,开窟造像绘制壁画,并非由画工随意决定所绘内容,画什么不画什么基本上都是供养人与大画工商议敲定。
  而云识敏之所以能在千佛洞有今日这样的声名,跟他的博学多才是分不开的。
  大部分画工绘画能力有限,学问也有限,并不是供养人想要什么就能画什么,他们做不到。
  但云识敏可以做到。
  施主们尽可以像点戏一样随便点,但凡经书中能读到的内容,云识敏都能画出来。
  这种既无摹本也无粉本的画,对画工本人的技法是一项极大考验。不仅仅是考验绘画功底,要将文字转化为图绘,还非常考验画工本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这也是宋澄合嫌弃先前那些本地画工画得不好的主要原因。
  云识敏话音甫落,云安面上忽地显出不安之色。
  “太守家的小郎君”这七个字,让她蓦地又想起三年前那天夜里二人的相见,那晚有温馨也有窘迫,还有一匣烫手的金柿子。
  展眼时光飞逝,想来他现在也已是十六七岁的风流公子,只是依时人规矩,他父亲尚康健,故而仍将他唤作小郎君。
  “他前月从酒泉回来了,听说会在家中住一段时间,你偷偷找个机会把钱匣还给他。”云识敏瞧了一眼蹲在塔柱后面的小画奴,压低声音对女儿说。
  云安了然地点头:“阿爷放心,既然他回来了,我一定尽快把金子还他。”
  养女如此懂事,云识敏内心又是一阵悲喜交加,瞬间眼眶濡湿。
  于是他赶紧换了个话题,指了指洞窟内其他几面墙壁,对云安说:
  “这窟内要绘两幅本生、一幅因缘,这里是小郎君点的‘萨埵太子舍身饲虎’,那边画宋夫人点的‘微妙比丘尼受难’,还有那边,那边要画的是这窟里最大的一幅画,李太守点的‘释迦牟尼降魔证道’。”
  云安听着云识敏的讲述,抬眸望向石壁,也不知是否因为洞窟内太暗沉又太安静,她忽而觉得整个世界都清净下来。
  石窟内凉飕飕的,地仗层也泛出潮湿的土腥气,可这味道非但不惹人生厌,反而有种空明寂静之感,比任何一种昂贵的熏香都更好闻,更让人内心安宁。
  她阖上双眼,仿佛听到耳畔响起梵呗之声,不嘹亮也不盛大,而是一种沉厚的温柔慈悲,像她很小的时候曾感受过的母亲温软的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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