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49节

  他已经打听清楚了,云识敏在千佛洞绘画的时候是不回家的,所以他要对付的只有他自己的亲闺女。
  孙老三气势汹汹奔来杂石里,谁知却撞上云安也去了千佛洞,他不甘心就这么走掉,遂蹲在不远处的墙旮旯旁等云安回来。
  这会子他一边嚷嚷着一边走到云安身旁,生怕云安躲回屋里不见他,上前一把拽住云安胳膊,把少女拽得一个踉跄。
  “你来干嘛?”云安问。
  “我怎得不能来?!贱骨头!”
  孙老三又扯着嗓子骂了两句,骂完突然凑近云安,压低嗓音问:“我听说太守大人给了那姓云的不少东西,搁哪儿呢?”
  扑面而来的酒气和口臭熏得云安忍不住皱起眉头。
  她一边向后躲一边说:“没有。”
  “没有?!”孙老三再次拔高嗓门,“贱丫头少糊弄人!我可全都听说了,太守大人请那姓云的去作画,给了三十石粟,五十张羊皮!你可骗不了你老子!”
  他故意把东西往多了说,就是为了等会儿能多讹点儿。
  云安突然抬手,想把自己的胳膊从孙老三手掌中挣出来,可非但没成功,还激得孙老三手下更加使力,弄得她半条胳膊生疼。
  “真的没有!全都退回去了!”云安挣扎着说。
  “放你娘的狗屁!”
  孙老三见这丫头居然敢反抗自己,酒气上头更加愤怒,扬起另一只手作势就要扇云安耳光。
  谁知这一耳光还没扇下去,小臂却被身后一人给攥住了。
  孙老三回头一看,立刻将已经滚在舌尖上的那句骂娘生生咽了回去。
  身后站着个珠清玉朗的富家公子,身穿松绿外衫,腰佩琥珀坠,前襟和衣袖上都有大片大片茱萸纹,定睛一瞧,那些茱萸纹竟全是金丝绣成。
  孙老三是个有眼力见的混子,瞬间便瞧出此人来头不小。
  原来是李翩在这父女俩闹得不可开交之时从马车上下来,打算狗拿耗子,管一管这个“闲事”。
  “嘿嘿,不知这位郎君有何事啊?”
  孙老三收了适才要扇云安耳光的凶神恶煞嘴脸,赔着笑哈着腰问李翩。
  “太守府送的东西,云先生确实没收,云家姐姐没有骗你。”李翩淡淡地说。
  “啊……这……”
  孙老三面上有些尴尬,但他仍旧不死心,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问:“不知郎君是如何知道的?”
  “东西送回来的时候,我恰好看到父亲让王管事清点数目。”
  滑头如孙老三者,一听这句瞬间就明白了,原来面前这人就是李太守的儿子——坊间皆知李太守眼下就只一个独子,太守府只一根独苗。
  他拿眼睛瞄了瞄李翩,又瞅了瞅云安,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哎哟哟”地叫着向李翩行了个夸张的叉手礼。
  礼罢拽着云安,把她往李翩怀里一推,谄媚地笑道:
  “这是我闺女孙红纱,嫡亲嫡亲的亲闺女,郎君要是瞧上了就带走。我闺女这模样随她娘,细皮嫩肉,保管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
  第45章 玛瑙与尘泥(1) 比起美色,他更在乎……
  云安被孙老三推着,猝不及防撞在李翩胸口,大约是撞疼了他,听得李翩发出一声轻微的喘气。
  微微热流拂过耳鬓,云安的脸霎时间涨得通红。
  然而李翩却并未生气,只是彬彬然扶着她站稳——那双手也不似少时那般柔软,现下变得纤长又有力。
  孙老三在一旁满脸讨好地碎碎念叨着:
  “这丫头哪儿都好,尤其容貌,您瞧瞧,实在是百里挑一的标致。她长得特别像她娘,她娘是鄯善来的,那长相,嚯,没得挑!适才瞧见二位同乘一车,肯定已是相好。嘿嘿嘿,我这闺女今年十六七,正好到了嫁人的年纪,郎君若是不嫌弃就领回府里做个妾,保管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
  这番话说下来,孙老三是真的一点儿脸都不要了。
  他原本就不要脸,也不给云安留脸。他是无所谓,可云安却被他说得无地自容,这会儿更是气得连眼眶都红透,眼角微泛水光。
  “你走!”云安指着通往里闾外的路,语气里染着哭腔。
  “赶你亲爷!不孝种!”
  孙老三跺着脚骂骂咧咧:“让我走可以,把粟米和羊皮都拿出来。你亲爷马上要饿肚皮了,你却在这儿吃香喝辣,不孝的东西!”
  云安实在听不下去,抬手捂着耳朵,转身就往院子里跑,只听“砰”地一声,院门被她从里面闩上了。
  孙老三吃了云安这么一个闭门羹,下意识要张口骂娘,忽地想起李翩还在旁边,赶紧又堆起满脸笑:
  “这丫头就是这几年被她养父给惯坏了,欠收拾,多打几顿就好,郎君可别介意。领回去您不高兴了就随便收拾,莫看她身板娇弱,其实她都耐得。”
  李翩看着孙老三,淡淡地说:“阿叔误会了,我和云姐姐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今日是父亲命我去千佛洞看窟,恰好遇见,便一起回来。云先生现下住在宕泉,不在家,你还是先回去吧。”
  说这话时,李翩一副雍容闲雅之态,但孙老三听得出来,话里话外都是赶他走的意思。
  于是他立刻收了谄笑,摆出满脸可怜样儿,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郎君您有所不知,小民前些日子跟着几个打西边来的胡商做买卖,哪知运道实在不好,赔了个精光,现下身无分文,连家中余粮都给抵进去了,小民眼看着就要饿死街头……唉,若不是为这个,小民也不会来打扰云先生……”
  瞧瞧,刚才还是满口“姓云的”,这会儿竟突然变成“云先生”了。
  盖因他听出李翩话语中对云识敏的尊敬,立马见风使舵,也摆出一副尊之重之的样子。
  李翩眉头微蹙,轻声说:“我今日只是出门看画,身上并未带银钱……”
  孙老三哭丧着脸,就差跪地下抱李翩大腿了:“郎君瞧着最是心善……可怜可怜吧。”
  李翩想了想,忽地撩起自己外袍的袖子,露出手腕上一串艳红的玛瑙珠。
  他将那串玛瑙珠摘下递给孙老三,道:“这是产自葱岭的玛瑙,大伯赏赐给我的,我可以随意处置。你就拿它去换些粮食吧。”
  孙老三两眼放精光,生怕李翩反悔似的,赶紧接过那串红艳艳的玛瑙珠揣进了自己怀里——这玩意儿可比几张羊皮几块肉值钱多了,瞬间就给他乐得个杠上开花。
  李翩没再说话,只是拿眼睛看着孙老三,眼里意思却很明显——拿了东西,现在可以走了?
  孙老三读懂他的意思,马上领命,屁颠屁颠地跑远。
  打发了孙老三,李翩看着院门紧闭悄无声息的云家,原本想叩门,手抬起来却又犹豫。
  刚才孙老三那番话虽说得难听,但却并不是胡咧咧。
  晋人尚未南渡时,蓄妾之风便已极为盛行,至五胡掌控中原,政权快速更迭,无论世家著姓还是有钱庶族,都开始对纳妾之事乐此不疲。(注释1)
  这一方面是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多纳几房小妾、多生几个孩子似乎成了解决这一问题的上佳方案;另一方面,侍妾也像金银珠宝一样,成为世家公子们的攀比之物——侍妾人数多少和品相高低关系到王孙贵胄在外的脸面。
  如今无论男女,婚配年龄都提前了许多,且公子们在正式娶新妇进门前,大部分都是早就已经有暖床侍妾。
  也许孙老三盘算的就是这主意,他撺掇着让云安给自己做妾,好借此攀上太守府。
  此刻,李翩的心绪有些复杂。
  他和云安从最初的相识到现在已是三年又三年,但这些年间,他们其实并没什么特别深厚的交情,顶多就是……她帮了他两次,他给了她一匣金子。
  云安是很美,人说女大十八变,他承认,今日重逢那刻,他确实被她惊艳得一颗心停跳半拍。
  但也仅此而已。
  他在酒泉陪伴世子李忻读书,什么样的美人没见过。
  李忻尤其喜爱胡姬,身边总有娇弱柔软的美艳胡姬相伴,还总想塞几个给他,但他知道大伯李暠厌烦此事,甚至还曾因此训斥过世子,他确实是出于想在李暠面前讨巧的私心,故而全都拒绝了。
  ——比起美色,他现下更在乎自己的清名。
  刚才他们三个在门外拉拉扯扯,他余光一扫已经看到闾巷中好些门户内都有人探出头来瞧热闹。倘若此刻他再叩门叫云安出来,还不知日后旁人会如何议论。
  思及此,李翩放下叩门的手,准备打道回府。谁知才刚转身走了两步,就听身后传来“吱呀”一声。
  李翩回头一看,竟是云安拉开院门,站在门口望着他。
  原来她根本没走,而是一直躲在院子里,外面的动静她全都知道。
  *
  李翩跟着云安走进院内,这才看清云家的这个小院子。
  这是个夯土垒砌的一进式民居,房屋低矮,院内空间也不大。一进来就直面正屋,正屋东西两侧各有一间房,百姓们惯常称之为东房、西房。
  西房前边是灶屋,后边是厕溷;正屋和东房之间搭了个马厩,现下里面养着两匹小马驹。
  待进了正屋,屋内的陈设亦十分简陋。
  家什玩物几乎没有,只在靠窗的位置放了张食案,食案两边铺了两张农家常用的籧篨,权当是坐具。
  墙角堆着三个竹笥和两口木箱,里面可能装着些杂物。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摆设,什么屏风、毡案、雕几等物一概没有,整个房间一览无余,全都是些不值钱的破破烂烂。
  云安请李翩在籧篨上落座,她自己则转身去了灶屋。
  李翩看到食案上放着一卷竹简,一时好奇便拿过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注释2)
  原来是一卷《诗》,只是字迹已有些漫漶,大约是云安忙活儿的间隙总是读它。
  李翩又看了几眼,便将竹简重新放回原处。
  不一会儿,就见云安端着一大碗羊酪走了进来。
  她将那碗羊酪放在李翩面前,笑着说:“这是我自己做的,请小郎君尝尝好不好喝。”
  江南待客喜茶,北地待客喜酪。但云安端来的这碗羊酪,却与别家完全不同。
  按道理讲,羊酪以羊乳为底,该是乳白色,可云安手中这碗酪上面却多了一缕一缕的红色线条。细看才发现,那些红色线条勾勒出的图案竟是一朵朵烂漫绽放的桃花。
  乳白酪浆之上摇曳着嫣红桃花,白润红艳,煞是好看。
  她竟然在酪上作画?!
  李翩惊中带喜地看着云安,问道:“姐姐是如何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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