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44节

  “多谢,我走了。”
  云安推开李翩的搀扶,忍着肩膀的剧痛爬起来,转身就要走。
  “站住。”
  李翩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听不出情绪。
  云安离去的脚步倏地顿住……干嘛?要秋后算账了吗?
  一瞬间她脑子里有数万匹马踏飞燕过草泥,正想着要是自己现在也踏马撒腿就跑,李翩能不能追上的时候,忽地感觉一个温热的东西抓住了自己的手。
  云安低头一看——是李翩的手。
  少年郎的手虽已显出骨节,却仍是柔软的。
  现在,两只温软的手贴在一起,掌心交换的热度让云安有些愣神。
  下一秒,李翩遽然用力,把她往自己房间扯去。
  第41章 善恶业缘(4) 施舍是高贵之人拥有的……
  李翩的屋子在内院西侧,从后花园穿过角门之后再顺着游廊向前走不远便是。
  一进房间,云安这个没见过世面的穷女孩就再次惊呆了。
  敦煌城内大部分民居都是沙土混着红柳、白草夯砌而成,屋顶普遍低矮,窗框窄小,整个房屋样式往好听了说是质朴稚拙,往难听了说就是灰不拉几、土里土气。
  可李翩的房间却不一样——或者应该说,是这太守府邸与普通民居完全不一样。
  木架构的屋顶又高又敞,窗牖也很大,衬得屋内空间十分通透。纵然现在已是深夜,可一进房间仍有种畅快明朗之感。
  从窗户望出去,只觉阶前夜凉如水,月光沿着回廊向自己漫了过来。
  再看房内,摆设并不十分华丽,却处处都透着雅致。
  一幅山水画屏将房间分隔成内外两部分,内里隐约可见一张悬挂青绫承尘的卧榻和几个木制衣奁,外边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茶案,案旁铺着供人坐卧的锦褥。
  茶案后边的墙角处立着一个高高的书椟,上面摆满了青简与书册。
  整个房间素雅又华贵,明窗净几,不染纤尘。
  从小到大只住过土房子的云安,乍一进入这样的地方,一时之间连脚都不知该往哪儿踩。
  李翩点上灯烛,将摇曳的连枝陶灯置于茶案,又指了指旁边的锦褥,说:“坐吧。”
  云安还没弄懂他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但此刻好奇心已经战胜了逃跑欲,于是听话地在锦褥上跪坐下来,打算看看李翩究竟想干嘛。
  “茸茸,”李翩对着内室喊了一声,没听到动静,片刻后又喊了一声,“茸茸?”
  云安以为他在喊婢女,心里正疑惑这房内哪有第三人的时候,就见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从画屏后边探了出来。
  “猫儿?!”
  云安简直又惊又喜,惊的是李翩居然养了只猫,喜的是这小猫也太可爱了!
  茸茸许是有些怕生,只敢躲在画屏后边探头向外看,却不敢出来。
  “茸茸不怕。”李翩说着走过去抱起小猫,跟哄小孩儿似的。
  待他把茸茸抱出来,云安这才看清,这猫通体雪白,眼睛碧蓝,跟城外戈壁滩上乱跑的那种土褐色山猫完全不同。
  李翩将小猫递过去,问她:“你要抱吗?”
  云安很想抱,毕竟女孩子怎会不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呢……但她有点不敢。
  不敢的原因不是她怕猫,而是她再没见识也知道这猫极其金贵,之前听人说过,胡市上有西域商贾贩卖这种小猫,一只就值一个大金饼——如此金贵的东西要是抱坏了,十个她也赔不起。
  “没关系,它不娇气。”
  李翩似乎看懂了云安的犹豫,猜到她在想什么,笑着将茸茸递了过去。
  云安小心翼翼接过茸茸抱在怀中,猫儿的身体又软又绵,和她从前抱过的小羊羔、小马驹都不一样。
  小猫知道此刻抱着自己的是个陌生人,怂手怂脚缩成个毛团,甚至连头都不敢抬!
  云安忍俊不禁:“它可真胆小。”
  李翩也笑:“别被它骗了。生人面前畏手畏脚,熟人面前敢想敢干。等你跟它熟了就知道,它平时都是横着走的。”
  小猫的出现,让二人之间尴尬紧张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云先生还好吗?”李翩在云安对面那片锦褥上坐下,开口问她。
  云安温柔抚摸小猫的手兀然顿住。
  她转过头,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李翩,眼中情绪复杂,既有恐惧又有着防御性的威胁。
  李翩安抚地笑了笑,说:“你别怕,我不会告诉别人你是自己偷跑来的。我刚才跟宋夫人说的都是实话,云先生从前确实教过我识字,算是我的启蒙之师。那次在凉风门外,还要多谢你陪着我。我当时看到你跟云先生在一处……是他收养了你?”
  “他收养了我……你怎么知道?”云安声音很轻。
  “我猜的。”
  云安低下头没再说话。
  见她突然沉默,李翩又问:“云安姐姐还好吗?”
  话一出口,云安的身体整个僵住,面容颓败,连呼吸都凝滞。
  纵是瞬息而过的凝滞,却也没逃出李翩的眼睛,他恍惚意识到,云先生家也许是出了什么事。
  好一会儿之后,云安再次开口,明明声音发颤,语气却无比坚定。
  她说:“我就是云安。”
  “你……”
  李翩只说了一个“你”字便刹那间全明白了。
  他和从前那个病恹恹的云安虽然一点儿不熟,但云识敏当年在府内供职之时他也曾见过她,那人绝不是面前这个貌若胡姬的女孩。
  可是现在,面前这人先说自己是被云识敏收养的,又说自己就是云安,那么答案只有一个——从前那个云安姐姐已经死了,云先生把亲女儿的名字给了养女。
  乱世蝼蚁,朝生暮死,甚至连留在世间的名字也属于另一个女孩了。
  可这对于活着的女孩来说,不知究竟算怜悯,还是不公。
  想到这儿,李翩一时有些不知该说什么。
  云安似乎也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道:“她为什么要拿炭火熏你眼睛?”
  适才进门之后,李翩已经用帕巾将面上的泪痕和烟灰简单地擦了擦,灰是擦掉了,双眼却仍旧红肿不堪。
  “我没事。”李翩说。
  “我在窗外全都看到了,你明明很难受,她会把你眼睛弄瞎的!”云安说着说着便有些忿忿不平,“她不是你阿娘吗?为何那样对你?”
  李翩挑了挑唇角:“她不是我阿娘。”
  “诶?”
  云安疑惑,她刚才明明听到那妇人一口一个阿娘阿娘。
  “宋夫人是我父亲的续弦,我母亲已经不在了。”
  他说这话时神态平静,颇有种少年老成之感,可云安却感觉自己的呼吸蓦地又滞了一下,一大片悲伤像涨潮一样涌过心头。
  ——原来他和我一样,我们都是没娘的人。
  云安再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已不再是单纯的愤懑,更多的是同情。这一浪同情的潮水推着她,把她往李翩身边推近了些。
  “你怎么不反抗?太守大人知道吗?”
  听她这样问,李翩坐直了身子,持重地反问她:“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傻子?”
  云安被这问题噎住了……呃,确实有点儿。
  此刻,少年郎面上再无稚色,他沉默地坐着,思索片刻,轻轻说了句:“没关系。”
  这三个字不是说给旁人,而是说给他自己。
  不反抗的缘由他无法对任何人解释。
  并非他也想验证自己的慈悲心能达到什么程度,亦并非他懦弱、愚孝、不敢反抗,而是……每每宋澄合虐待他,他感受到的都并非愤怒,而是可怜,极其可怜。
  直到现在,有时午夜梦回,他似乎还能听到当年宋澄合撕心裂肺的哭声,哭得惨烈,哭得天地失色。
  那哭声像凌迟一样刮着他的灵魂,刮得生疼,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几乎成为他的梦魇。
  他听懂了,在那哭声中,宋澄合已然死去。
  那是个只比他大八岁的女子——他应该管她叫阿姊而不是阿娘,却受到那样可怕的对待……思及此,他就恨不起来。
  他也知道宋澄合为什么那么热衷于把他的头往炭盆里按。因为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她体会到一丝丝复仇的快感。
  但这些话,这些旧事,他无法对任何人说,包括面前这女孩。
  云安反应过来自己许是问了不该问的话,勾起了他难言的悲哀,遂有些讪讪地半垂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怀中猫儿以缓解尴尬。
  片刻后李翩却忽然笑了,又恢复了少年郎该有的明亮,只见他快步走向里间,从卧榻旁的矮几上拿了个小小的琉璃瓶出来递给云安。
  “你瞧,我有这个。”
  云安接过一看,里面装着大半瓶清澈液体,烛光下也辨不出究竟是什么颜色,只知道能装在如此珍贵的琉璃瓶中的,必然不是什么井水河水。
  “这是?”
  “是陈医官给我的药液,用羯布罗香、菊花、珍珠粉熬制,将这种药液滴入眼中,我的眼睛就没事了。”
  李翩说这些的时候终于不再是老成持重的样子,面上显出一种年轻的富家公子特有的骄矜。
  云安笑着说:“真好。”
  李翩看了云安一眼,忽地又跑去里间,拿出一个小罐子递给她。
  “给你。”
  云安接过,刚打开罐子就闻到一股扑鼻药香:“这又是什么?”
  李翩抬手在他自己的脸颊上指了指,说:“消肿的,十分好用,你拿去。”
  云安瞬间明白过来——李翩是看到她被掌掴而红肿的脸,所以赠药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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