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45节
她不用揽镜自照也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很丑。挨打的地方有种火辣辣的烫感,不消说是肿起来了,搞不好现在已经整张脸肿成猪头。
云安并不是那种大大咧咧万事无所谓的粗心人。恰恰相反,她心思细腻,所有感情在她心里都能一分为二,成倍放大。所以,李翩赠药本是出于好心,却让她万分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窘迫。
“多谢,我该走了。”
云安说着就要起身,但她怀中抱着猫儿,使了个力却没能站起来,身子歪斜还把茸茸吓了一跳——原本就窘迫,现下更窘了。
哪知李翩却将手按在她肩上,不让她起身。
“先别走。”
云安抬头看向李翩,不知他是何意。
“云先生是不是身体不好?”李翩问她。
云安一愣,随即点了点头。
“你等等。”
说完这句,李翩又开始在里外间跑进跑出,像只跃跃欲试打算拆家的二狗子。
看着李翩翻箱倒柜找东西,云安不知他在找什么,也不好随便问,只得继续坐在锦褥上干看着。
好一会儿之后,他终于捯饬完毕,将一个四方形描金漆匣递给云安。
云安认出这是个钱匣,赶忙摆手拒绝。
“你今晚来这儿不就是为了它?”李翩道。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也并无责备之意,却让云安的脸霎时间涨得通红。
李翩说得没错,她今晚从狗洞爬进来就是为了偷东西,随便偷点什么都好,偷了之后拿去换些钱,然后就可以买粮和药。
——这样不堪的事突然被人说破,真是难堪极了。
云识敏时常跟她说,人可以穷,志不可短。可她现在这样子何止志短,简直已经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李翩见云安愣神,抓起云安放在茸茸背上的一只手,将钱匣塞在她手里。
“拿去给云先生医治,病人耽误不得。”李翩说。
钱匣沉甸甸的,不打开也知道里面装了不少,刚才李翩翻箱倒柜的时候她听见了五铢钱哗啦啦的声响。
云安看着钱匣,只觉案上烛火已经烧在了脸上,烧得她无地自容:“我不能白拿你的……我……”
李翩打断她:“你急用就别推辞了。你要是不想白拿,日后再还我也行。”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里隐约显出些快乐。
一个什么都不缺的人,看到一个什么都缺的人,非但不厌烦,反而十分高兴地把自己的东西赠与她。
——因为他什么都不缺,所以什么都不担忧,也什么都不在乎。
云安明白,这叫施舍,是高贵之人拥有的特权。
但李翩说得没错,她急需这笔钱,确实没法拒绝。
“你拿着钱匣子走夜路不安全,马上就天亮了,等日出你再走。”
李翩说着又回到茶案对面的锦褥上坐下,拿起案旁茶盏,倒了盏热茶放在云安面前。
“好。”云安低声应道。
茸茸刚才被云安抱着,抱了一会儿就不怂了。不怂了就开始犯困,拧着身子挣脱了云安的怀抱后自己偎在她膝旁的锦褥上。
这会儿小猫已经睡着,团成个胖球,肚子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夜很静,云安和李翩相对茶案坐着,都不再说话,二人之间隔着一座高高的、透明的墙。
第42章 善恶业缘(5) 多少小子都被她勾了魂……
云安以为匣子里装的是五铢钱,从重量上判断,应该不少于一缗。
太多了……她心内忐忑不安,但转念又想,反正都已经收了,那就先把阿爷的病治好,之后再攒钱还给李翩就是。
谁知等她回到家,打开匣子一看,霎时被惊得目瞪口呆。
钱匣内确实有五铢钱,但并不算多,真正让这匣子变得沉甸甸的东西——是金子。
几乎塞满整个钱匣的是一种被老百姓土话唤作“金柿子”的金饼,一打开匣子立刻闪瞎人眼。
云安手足无措地看着这满满一匣“金柿子”,看了半天终于决定,这东西她自己处置不了,必须告知云识敏,和阿爷商量商量看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当云安捧着钱匣跪坐于云识敏病榻前,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之后,云识敏面色凝重,好半晌都没说话。
片刻后,他接过钱匣仔细看了看——单块金饼重约六两,黄橙橙金灿灿,每块金饼的背面都钤着一个“李”字。
养女说这些都是李翩给她的。
李翩……他记得那孩子,那是李椠的独子,当今凉王李暠的亲侄。
在他的印象里,昔年跟着他识字的时候,李翩是个十分温良恭谦的小郎君,只是如今已多年未见,不知有没有变了模样。
如此尊贵的郎君,手里有这些金子毫不意外。只是那小郎君可能不知,这种金柿子通常只做赏赐之用,因其面额太大,几乎不在市面上流通。
像他们这种穷困潦倒的杂户,倘若拿着钤了“李”字的金柿子出去花,十有八九会被报官,摊上一身事不说,弄不好甚至有可能把身家性命全搭进去。
——这世间,就连钱都是分了三六九等的。一些人或许有幸得之,却根本无福享之。
云安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低着头,愧疚得想哭。
她脑子发热去太守府偷东西已经差点连累阿爷,现在又拿了这么一盒烫手的山芋回来,真是实打实地将阿爷置于险地……
正想着,却听病榻上的云识敏重重地叹了口气,问她:“你还记得王饱家的王小女吗?”
云安嗫喏地应道:“记得。”
云家住的这个地方位于罗城东南,是个不大的里巷。沿用汉时“五家为邻,五邻为里”的旧制,此处一共住了四十几户人家。因为住在这里的全是杂户,所以就叫杂石里。
杂户是比士籍、农籍更低的一种户籍,划于这种户籍的人没有土地,只能做些杂事谋生,譬如以手工业讨生活的伎作户,因战败而投降的隶户,为寺院提供劳力的佛图户,除此之外还包括乐工、医工、画工、盐工等等,全都是杂户。(注释1)
云识敏说的王饱就是住在里巷最东边的一个织户。
他家有三男一女共四个孩子,最小的女儿叫王小女,虽然跟云安没什么交情,但大家同住一里,也会经常打个照面。
就在去年,云安亲眼看见某个大户人家来了一群气势汹汹的奴仆,将十五岁的王小女捆起来拉走了。
拉走的原因是王饱借了那户人家的钱却还不上,于是就用女儿来抵债,把王小女送去给人做户下婢。
那天,云安背着一篓子野菜走进里巷的时候,看到一群人围在王饱家门外,里魁也在其中。
王小女被人从屋里扯出来,不由分说便塞进了马车。
她阿娘站在门边抹眼泪,阿爷王饱则连声叹气,里闾间许多人都在旁边瞧热闹。
里魁将手中拿着的一张糙麻纸递给王饱,王饱不识字,随便看了两眼又还给里魁。
“这是做什么?”云安小声问站在身旁的孙阿婶。
“没钱啊,抵给人做婢,勾了户籍。”孙阿婶说。
户下婢是归属于主人家的私有物,不再拥有属于自己的户籍。
“怎么不是王蛋去抵?王蛋力气大,能干的活儿也比他妹子多啊。”说这话时,云安有些愤懑不平。
王蛋是王小女的哥哥,今年十八岁,已经开始张罗着娶亲的事了。
孙阿婶压低声音道:“你这傻孩子,哪家会用男娃去抵,要给人笑死的。再者说,王饱他闺女今年十五,算正丁,正丁要缴一百二十钱,她一个女娃子弄不好过两年就要翻五倍,现在把她送出去做婢,户上再没她这人,这笔钱也能省下来了。”
依制,无论男女,年龄在十五岁以上五十六岁以下都算正丁,是正丁就要缴纳算赋,数额是每人每年一百二十钱。
另外,汉时曾有旧制,年满十五还未许嫁的女子要缴五倍算赋。这项旧制原本已经废除,可自从李椠关起门来做土皇帝之后,又将这制度恢复了,只是许嫁年龄稍稍提高了些——女子十七未嫁,五筭。(注释2)
这些钱对于贫穷的杂户人家来说,无异于一座沉重大山。
况且杂户没有土地,日常所需口粮要么以物易物,要么花钱去买,王小女的爷娘就是因为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才去问那大户人家借钱的。
王小女虽长得瘦小,吃得也不多,纵使这样,她一人一年也要吃掉数石粮食。现在把她抵给大户人家,等于为家里省了一大笔钱粮。
——用尚未婚配的女儿去抵债,这在穷苦人家早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
“那她以后……会怎样?”云安又问。
“还能咋样,全看命呗。”
从那天以后,云安再没见过王小女。现下听云识敏突然提起这人,云安一耳朵就听懂了养父话里的意思。
云识敏在害怕,怕他的养女也因此走上这条路。
他们收了李家这钱,就等于被人抓了把柄,万一那边有心治你,你就得和王小女一样,只能去给人当牛做马。
把钱送回去呢?
云识敏摇头,那更是下策。
依照云安的说法,她去偷东西的时候李椠不在,钱也是李翩偷偷塞给她的,李椠压根儿不知道这事。倘若现在把钱拿回去,十有八九会被李椠知道,自己跟李椠原本就不对付,这下可好,想无事都不可能了。
为今之计,只能赌一把。
赌那李翩人如其名,翩翩君子,光明磊落,不会以此要挟他们。
至于这钱,他们是一枚也不会用的。
想了想,云识敏合上钱匣对云安道:“你去数清楚这里面究竟有多少,全部写下来。这匣子你好好收着,决不可取用。我们静观其变,先看看太守家的小郎君接下来有什么动静。”
“好。”云安拭了一下眼角的泪渍,轻声应道。
父女俩提心吊胆等着见招拆招,可事情却出乎他们的预料——李家那小郎君,他完全没动静。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太守府并没人来找他们的麻烦,也没人来让他们还钱。这么一匣贵重的金柿子,就仿佛一块破布一张烂纸似的,被那小郎君彻底抛之脑后了。
这期间,云安怕给云识敏惹麻烦,不敢再进子城,只能托每日进城收粪的赵大伯偷偷打听。
可赵大伯一个收粪的又能打听出什么,过了大半年才跟云安说,太守家的小郎君好像已经不在敦煌了。
“去哪儿了?”云安问。
赵大伯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好像是酒泉的一个叫……叫什么半宫的地方。”
“半宫?那是什么地方?”云安追问。
“俺哪能知道这些,俺们都是粗人。你回去问问你阿爷,兴许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