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43节
谁知一直端坐一旁不言不语的宋澄合,面上却忽地显出高兴的样子。
“听闻当年敦煌菩萨年方八岁便剃度出家,翩儿今年也差不多,年龄算是刚刚好呢。”宋澄合的语气里有一种掩都掩不住的欢快。
“不行!绝对不行!”她话音刚落,李椠便急忙驳了回去。
虽然李椠听不懂什么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也对“鹿王碎脊救群鹿”的故事毫无兴趣,但他听懂了宋澄合的意思——他老婆赞同他儿子出家。
让李翩出家?简直胡扯八道!
宋澄合续弦到李家快一年了,肚子却一直不见动静,李椠虽然还有两个侍妾,却也一样各个都哑火。
他膝下到目前为止只有李翩这一根独苗儿,况且他虽讨厌李翩的生母辛氏,但那辛氏确是明媒正娶的夫人,李翩是实打实的嫡长子,将来是要为李氏传宗接代,令他李椠香火绵延不绝的,怎么可能让李翩剃度!想都别想!
虽然宋澄合想把继子从这个家“清除”出去的想法遭到了拒绝,但竺因空说的“鹿王慈悲心”这五个字,却让她一下子获得了新的灵感。
这些灵感包括但不限于大雪天让李翩站在城门口挨冻(试试能不能冻傻),三不五时就把李翩拽来柴房拿炭火熏眼睛(试试能不能熏瞎),等等等等。
宋澄合美其名曰:“全都是为了你好。”
复曰:“不经历磨难怎能修成正果。”
再三曰:“阿娘是要试炼你的慈悲心啊。”
这不,今夜她趁着李椠被凉王李暠召见去了酒泉,便又燃起炭盆,故技重施。
虽然口中说着什么慈悲心,什么历经磨练,其实都是扯幌子,她的目的就是虐待李翩,以此平息自己内心如鼎水之沸的滚烫怒火。
此刻,她正盘算着待李椠从酒泉回来,该如何跟他解释他的好大儿突然变成瞎子这事儿,忽地就听门外响起一阵呼救,紧接着便是踢倒柴垛、踹翻竹篓的动静。
宋澄合面色一变,“蹭”地一下从锦褥上站起来,快步向门外走去。
第40章 善恶业缘(3) 都怪她看李翩受虐看得……
别看宋澄合面上淡定,其实做这种阴损事,她心里也是有点怕的——若是李椠突然回来,看到此情此景,会不会火冒三丈很难说。
上次她罚李翩站在凉风门外,结果被李椠知道了大发雷霆,让人赶快去把李翩接回来。
不过发火归发火,李椠娇宠宋澄合,宋澄合哭哭啼啼说几句软话,又见李翩安然无恙,他也很快就消气了。
本来嘛,这都根本不算什么新鲜事,继母苛待继子、大妇殴打小妇、主子逼着婢子自缢……现今哪个大户人家没几件这样的闲闻。
但李椠仍旧警告了宋澄合,你看儿子不顺眼,想怎么磨砺他都随便你,可你若是把他弄死或者弄残了,我让你也吃不了兜着走,毕竟我现在只这一根苗儿。
此时此刻,正在干“吃不了兜着走”之事的人,听到动静走出房门一看——这大半夜的,柴房外真是上演了好一出鸡飞狗跳的闹剧。
只见太守府养的那条名叫大黄的恶犬,正追着一个粗衣旧衫的女孩满院子乱跑。
柴房旁边就是灶房,女孩跑得太慌张,一脚踢翻了放在灶房外面的鸡笼,原本关在笼内明晨就要挨刀子的几只母鸡一股脑全飞了出来,跟着那女孩满院子乱跑。
还别说,这些不停咯咯哒的母鸡从笼里飞出后,倒真是帮女孩拦住了那只狺狺吠叫的大黄狗。
漫天鸡毛扑了宋澄合一脸,甚至还有一根停在了她梳理整齐的鬓发上,真是耳畔插鸡毛——品位不凡。
原本守在前院的家丁们听到后花园狗吠鸡叫的动静,也全都举着火把跑了过来,一时间照得后花园内炬火灼灼,明如白昼。
宋澄合抬手摘下耳边鸡毛,盯着面前这出闹剧,脸色难看的像下霜一样。
家丁们瞧见主母神色阴冷,忙不迭上前,牵狗的牵狗,捉鸡的捉鸡,抓人的抓人。
不多会儿,大黄被拴在了树下,母鸡全都被赶回了鸡笼子里,而这出闹剧的始作俑者——那个被大黄追得到处跑的女孩,则被一个又高又壮的家丁反剪胳膊押到了宋澄合面前。
众人瞧着这女孩一身土褐色粗布衣裳就知她不是府里人,铁定是从外边溜进来的。
“从哪儿来?”宋澄合问。
那声音冷如冰凌,扎入耳内,凉飕飕的疼。
云安被人按着头押在宋澄合面前,押她那奴仆下了死力,以至于她的脸都快怼到地面,这会儿被按着头根本说不出话来,心底的懊恼简直如山洪一般喷涌而出。
天知道这根本不是她想要的结局啊!
就在刚才,她还在窗外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再帮一把那个名叫李翩的少年时,身后一只悄悄靠近的大黄狗就已经替她做了决定。
敦煌城内绝大多数人家都饲犬,这些犬一来可以牧羊,二来可以看家护院,再不济还可杀了吃肉。
大户人家养着看家的犬,白天都是锁住的,到了夜里就放开,任其前院后院四处跑,倘若有翻墙而入的贼人,恶犬就会狂吠乱咬,给家中诸人以警醒。
其实云安从狗洞爬进来的时候就知道太守府里一定有至少一条狗,毕竟她就是借了人家的道儿才进来的。
初时她也留了个心眼,可谁知后来看李翩受虐看得太入迷,竟把这事给忘了。
——草!(一种植物)
好在她极为机敏,耳内听得一阵从喉咙里挤出的粗重低沉呼噜声时,瞬间就明白自己身后出现了什么,立刻一跃而起,撒腿就跑。
于是乎,院内便上演了一场叮铃咣啷的人狗大战。
云安正慌乱地想着该怎么编瞎话给宋澄合,就见旁边一个奴仆模样的人走上前,挥起大手照她头上就扇了一巴掌,怒喝道:“夫人问你呢,说话!”
云安被这一巴掌打得脑袋嗡嗡直响,整个人晕头转向。
宋澄合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这瘦小干瘪的女孩,冷声说:“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家孩子?深更半夜跑到这太守府做什么?”
原本反剪云安双臂的家丁这会儿腾出一只手扯住她头发,强迫她把头抬起来。
“快说!”
头发被人这样扯着实在是太疼了,云安“嘶”地抽了口冷气,却仍旧没说话。
她实在没法说。
也许是小时候偷别人家的吃食偷多了,让她对自己的能力产生误解,原以为知晓了府邸布局又踩了点,已经很周全,结果根本就是漏洞百出——随便来条狗就能把事情搅黄,可见这是个多么天真的计划。
云安现在满心都是懊恼和恐惧,但她绝不会因为恐惧就给宋澄合交底,她绝不能让云识敏受此牵连。想到这里,云安打定主意咬紧牙关不开口,问什么都不说。
宋澄合忽然拔高嗓音怒喝道:“敢到太守府闹事,简直无法无天!给我打!”
立刻有奴仆领命上前,抡起巴掌,照着云安脸上左右开弓就是几个大嘴巴子,直打得云安眼前冒黑星,耳朵里全是嗡鸣。
其实云安并不怕挨打,她小时候挨孙老三的打,次数多到数都数不清。
但孙老三的打法是粗野蛮横的乱打,他打云安和鄯善女人大部分时候是为了发泄情绪或找点乐子,所以打得毫无章法。云安聪颖,很快就摸索出了一套挨打不疼的方法。
可现下这奴仆的打法就像是训练过似的,一个耳光上来就抽得人头眩目昏,更别说连着五六个。
云安已经尝到自己口中满是铁锈味儿。
宋澄合双眉紧皱,厌恶地垂眸看着眼前女孩,这么瘦小蜡黄的丑样子,骨头却这么硬。她已失去耐心,懒得再跟这穷酸女孩耗着了。
“还是个犟骨头呢,”宋澄合冷笑一声,转而语气冷硬地对那些家丁道,“将此人带下去,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给我把她的嘴撬开,问清楚她今夜来此是受何人指使、家在哪里、父兄是谁,等夫主回来了一并要他们好看!”
领头的家丁一副摩拳擦掌的样子,扬扬手,那个原本押着云安的高大男人立刻像拎小鸡崽儿一样把云安反剪双臂拎了起来。
整个人被从身后以这种故意折磨的方式拎起来,双脚离地的瞬间,肩关节处传来一阵剧烈疼痛,云安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
宋澄合的贴身婢女青蒿站在不远处看着云安,眼内浮起一抹怜悯之色——落在这些人手里,只怕这女孩不死也得脱层皮。
家丁们正要把云安提下去审问,忽听柴房内传出一声虚弱却坚定的喝止:“站住!”
众人扭头看去,只见李翩双眼通红,一步步走出柴房。
外边闹起来的时候,架着李翩的两个婢女也跟着宋澄合一起出去了,剩他一人在柴房里,倚着墙缓了半天,也把外面的动静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等到眼睛没那么疼,视物逐渐清晰,他才慢慢摸了出来。
“放开她。”李翩对擒着云安的家丁说。
家丁见小郎君发话亦是不敢怠慢,用力一推,云安便“砰”地一声跪倒在地。
她贝齿紧咬,硬是咬住了口中痛呼。
李翩走到宋澄合面前,一掀衣摆跪了下来,郑重施礼道:“宋夫人,此人乃翩小友,还请夫人手下留情。”
——不同于宋澄合喜欢在李翩面前自称阿娘,李翩一直是恭敬地唤宋澄合为宋夫人。
“你认识她?”宋澄合瞥着李翩,将信将疑。
“翩适才听宋夫人询问她父兄……”
“她父兄是谁?”
“此人的父亲原是府中书佐云知云先生,翩五岁发蒙,曾跟随云先生读书认字,云先生算是翩之开蒙恩师。便是在那时,我与云家姐姐相识。”
听完李翩的说辞,宋澄合沉默着。
他说的这些都是她嫁进来以前的事,她嫁到李府的时候那个什么云知已经不在府里了,但她听李椠提起过此人。
李椠有一次喝醉酒之后大骂云知是个死心眼的臭书呆子,不识抬举,白瞎了一身能文善画的本事。
“翩儿,就算她是你小友,深更半夜来拜访你,未免不太妥当吧?”
宋澄合并没有被李翩三两句话就糊弄住,她用探究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着地上跪着的那两人。
李翩听了宋澄合的质疑,再次行礼,恭敬地解释道:
“云先生离开公署后搬去了杂石里,如今敦煌郡城及所辖各县均受王命,每家每户皆须养马以缴军赋,云家姐姐白天要打马草,夜了才有空前来。翩近日新作几轴山水画图,想托姐姐带给云先生,请先生指点一二。”
他这番话若是非要抠字眼还是能抠出不少破绽,比如:
为何要让人家女孩子上门来找你,你就不能挪一下你金贵的脚,自己把画送过去?
压根儿没听见通传,她是怎么进咱们家门的?
她又是如何知道你在柴房,巴巴儿地跑来闹这么一出?
但此刻护卫们手中明闪闪的炬火晃得宋澄合心烦意乱,更让她糟心的是,她的继子此刻跪在面前,双目红肿,面上还有未擦干的泪痕,态度却不亢不卑。
小小年纪就有如此鹄峙鸾停之态,她若是再抠字眼死揪着不放,反衬得她一副抠抠搜搜的小家子模样。
也罢,今夜先放过他们,以后再找机会收拾也不迟。
宋澄合轻哼一声,道:“即是如此,时候不早了,拿完画赶紧走。”
离开之前,宋澄合又看了一眼跪倒在地捂着自己肩膀的云安,神情里全是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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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澄合一走,婢女家丁们也全都跟着离开,刚才还明如白昼的后花园,倏地变得黢黑。
云安挨了打,脑袋还是嗡嗡地发懵,刚才她都已经开始在心里给自己哭坟了,结果一转眼这是……没事了?!
李翩不慌不忙从地上站起来,又弯腰想扶她,她突然警醒过来——自己是来偷东西的,既然危机已解,此地哪可久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