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37节
她不回答的原因并非冷漠无礼,而是……北宫茸茸惊愕地发现,云安冷淡平静的面上突然浮现出一种好似羞赧的神情。
低头摆弄木箧,正是为了掩盖这令她措手不及的羞赧。
北宫茸茸脑海中瞬间出现了猛张飞娇羞垂眸的画面,吓得赶紧换了个问题:“这香有名字吗?”
云安轻轻点头。
“叫什么?”
“凉州夜雪。”
第35章 柔和忍辱(1)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样子……
夏至时节的敦煌城,除了饮酒沐浴之外,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便是雩祀。
雩祀乃祈雨之祭。
此祭始于商周,至如今天下大乱,虽然诸礼皆废,但设坛祈雨这事在河西的许多地方仍一如既往。
缘何?
乃因河西素来少雨,丰沛的雨水就像绵长的月光一样令人心向往之,故而祈雨便成为每年的一件大事。
往年在酒泉的时候,雩祀都是由月令师主理,凉王亲自拨冗提点。退归敦煌之后,月令师一职已撤去,李谨不乐意弄这种琐碎得要命的事,此责便由李翩承起,五官掾令狐峰随同打理。
今年祈雨的祭坛设在望京门外。
望京门位于罗城东边,出了城门不远便是龙勒水襟带逶迤。此前林娇生一行人抵达敦煌的时候,便是经由此门入城。
今日天气极佳,天空蓝得敞亮,几朵浮云游在前方,白鱼曳尾,水荇流连,依偎着远山青黛,真是情深似海的痛快。
阳光流丽如织金,给祈雨坛前那群乌压压的皂衣人全都披上了一缕金纱。
此刻,小凉公李谨正准备登坛祈雨,凉州君李翩则带领敦煌城大小官吏立于李谨身后。
李谨没穿惯常喜爱的华服锦袍,李翩也脱下了他那层层叠叠的红衫,所有人都换上了皂衣。
祈雨时,莅场之人皆身着皂衣,以示对神祇的尊敬和心意的恳切。
这些皂衣乃以粗布缝制,没有繁复花样和层叠衣摆,且又比较紧身,李翩穿着这衣衫反倒更显出他身姿英拔,颇有些青杨立于黄沙之中的挺傲。
索瑄站在李翩身后不远处,看着李翩玉立于前,不知为何,心下却隐隐有种不安,忍不住双眉紧蹙。
“这衣服太明显了……还是穿得宽大些会比较好。”索瑄暗想。
那边,李谨已经迈步向祭坛走去,谁知走了两步又忽地停下。
他回头看着李翩,面上是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小叔……小叔和我一起上去吧。”
“不合适,主公。”李翩恭敬地答。
听了这话,李谨一张俊脸完全垮了下来,扁着嘴,满脸尽是委屈。
他那张白净的面容上稚气未脱,此刻端出一脸委屈,让人看着就心生怜悯,恐怕任谁都不忍拂了他的意。
“可是这台子太高了,我不敢……小叔,我想让你和我一起。”
也难怪李谨说他不敢,这祭坛乃四方形,高十五尺,方五丈,底座用夯土垒砌,上方以胡杨木搭建,人要沿着阶梯一层层走上去。
祭坛正对着浩浩汤汤的龙勒水。高坛巍峨,水流浩荡,远处平畴无垠,颇有些“万里天地,我立于此”的豪迈。
——可惜李谨哭丧着脸说自己晕水又恐高。
“有五官掾大人陪着主公上去。”
李翩看了一眼跟在李谨身后的五官掾令狐峰,令狐峰回了李翩一张臭脸。
诚如接风宴上氾玟所描述的,出身于敦煌令狐氏的这位五官掾,是个非常倨傲的人,对谁都不假颜色,尤其是对凉州君。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可李谨却还是哼哼唧唧,甚至抬手扯着李翩的袖子,大有你不跟我一起我就不上去了的架势。
全敦煌的官吏,上至郡丞下至书佐,此刻都搁那儿表情古怪地看着李谨。
这人可是他们的主公啊。现在,他们的主公哭丧着脸说自己不敢上台子,这这这……这可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像话。
耳闻得人群里已经开始有窃窃私语之声,李翩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对李谨说:“好,我陪你去。”
一听这话,索瑄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担忧,猛然出声唤道:“明府!”
李翩回头看向索瑄。
索瑄也知自己这反应在其他官员眼中太过唐突,但他仍旧上前一步,压低声音说:“明府当心。”
李翩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
仍旧摆着一副翩翩佳公子的姿态,李翩走得不慌不忙,李谨便也放慢了脚步等着他小叔,再加上臭着脸的令狐峰,三人一前二后登上了祭坛。
祭坛之下鼓声响起,“咚、咚、咚”如雷鸣一般,一声声敲击着天地万古。
以郡县之名的祭祀和当年以国之名所做自然大不相同,规格、程式甚至所用乐舞都受到诸多限制,仪礼虽仍比照汉时,但须一切从简,甚至还要看姑臧那边的脸色。
林瀚站在索瑄旁边,面上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
这次雩祀就是由他报给河西王并获得应允的。筹备过程中,李翩也恭谨地处处征求他的意见,这让林瀚大觉颜面生光。
看着李翩和李谨登上祭坛,林瀚在心里默默盘算着,要是之后能再出一件大事让他报给河西王,那就足以说明他这巡检令没白当,他在沮渠玄山那里的分量定会更上一层楼,之后回到姑臧也必将前途无量。
哼,什么征远大将军景熙侯,不过就是个嘴上没毛的小崽子罢了。
说实话,林瀚自己都不知自己究竟是哪儿开罪了沮渠青川,莫名其妙被“发配”到敦煌,真是遭老鼻子罪了。
想到这里,只听他冷哼一声,愈加挺直了身板,拿下巴往前一看,看到祭坛上那三人已行至礼案旁。
礼案上摆着少牢和一应礼器。
雩祀所用祭品乃少牢——宰杀牛、羊、豕三者名太牢,只宰杀羊和豕便是少牢。
令狐峰立于一旁,朗声唱诵祝祷之辞。
“惟泰元尊,媪神蕃釐。
经纬天地,作成四时。
……
灭除凶灾,烈腾八荒。
……
招摇灵旗,九夷宾将。”
他唱诵的是郊庙歌辞《惟泰元》,这支祝词早在汉时便被用于祈雨之祀。
在他唱诵的同时,由李谨带领,坛上坛下所有人俯跪叩拜天地。
拜礼毕,起身,仍是李谨上前,执起案上放着的酒爵,将爵中酒水泼洒出去。
跪拜和泼酒结束之后便是舞雩。
可以说,舞雩是整个祭祀过程中最隆重的仪礼了。
依旧制,天子八佾,诸侯六佾,卿大夫四佾,士则二佾。(注释1)
汉时由郡县主导的祈雨,基本上只用二佾。但李翩在这里耍了个花招,他用了六佾。
这是一招险棋,也许会触怒河西王,但却能让敦煌的官吏和百姓们看到凉公还在,李氏还在;看到敦煌并不是河西国的一个小小郡县,而是凉国旧都;看到他们守土的决心。
——人需要仪式,空浮的规则和表演往往具有意想不到的力量,能直达心灵最深处。
待李谨和李翩退至祭坛西边,便见三十六名身着翠羽华裳的少年郎登上祭坛,分列开来,齐整地立于坛上。
在当世这极端强调出身的时代,出身不好的人是不能登坛舞雩的。
故而这些上坛献舞的少年全部出自氾、宋、索、张、令狐这几个扎根于敦煌的著姓世家,仔细瞧去,各个满面春风,意气飞扬。
雩舞很简单,并没什么复杂动作,不过一手执陶碗,一手执柳枝,一边高声唱诵,一边不断重复着将柳枝浸入碗中再挥洒而出的动作便可。(注释2)
少年们唱的是《大雅·云汉》,乃当年周宣王向上天祈雨时所唱的祷词。
“倬彼云汉,昭回于天。
……
兢兢业业,如霆如雷。
……
旱既大甚,涤涤山川
……
大夫君子,昭假无赢。”
这首祷歌的曲调悠长缓慢,唱完它需要很长时间。但所有人都恭敬地立在原地,哪怕越来越烈的阳光晒得人昏昏沉沉。
李翩和李谨面东退西,令狐峰则站在礼案旁,看着舞雩唱诵的少年们,三个人正好将那些少年夹在中间。
《云汉》才唱了一半,令狐峰突然发现李谨有些不对劲儿。
原本应该老老实实站好的李谨,此刻正一步一步往祭坛北边挪,距离李翩越来越远。
令狐峰定睛一瞧这才发现,原来李谨是嫌弃舞雩时柳枝挥出的水花沾在了自己身上。
这祭坛虽方五丈,但六佾同时登坛,再加上他和李翩、李谨三人,坛上站了足足三十九人,使得整个祭坛显得十分拥挤。
那些世家著姓的少年郎,各个都是家族中的骄子,神气十足。他们对主持大局的凉州君是慎重的,但对跟他们年纪相仿的李谨就没那么上心了。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李谨站的位置刚好在一个舞者下手处,两人又挨得近,舞雩过程中,难免会有水花泼洒在李谨身上。
李谨满脸嫌弃,不耐地往北边挪步想要躲开。
李翩自然也注意到了李谨不停地往祭坛边缘挪动的脚步。
他想开口唤住李谨,却又不好打断少年们的祷唱,于是只能冲李谨打了个眼色,让他别再乱动。
李谨也不知是没看见还是被这些少年的柳枝弄得实在烦透,赌气似的又往北边挪了几步,眼看着脚下已是祭坛边缘。
坛高十五尺(注释3),倘若从这样的高度摔下去,像李谨这样娇生惯养的,十有八九要摔个歪胳膊斜腿。
李翩双眼微眯,眉头也紧紧地蹙了起来,没奈何,他也开始慢慢往北边挪,想过去拉住李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