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38节
谁知李谨似乎只顾着躲开柳枝泼出的水,根本没看脚下,一只脚忽地踩在了祭坛之外,整个人瞬间失了平衡,眼看就要摔下去。
李谨下意识发出一声惊呼:“小叔救我——!”
李翩再顾不得那么多,迈开步子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了李谨。
李谨惊魂甫定地喘着粗气,愁眉苦脸地说:“小叔,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这瞬间发生的变故将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少年们停下了唱诵和舞蹈,怔怔地看着李翩和被李翩拉在臂弯里的李谨。
但此刻最惊愕的人并不是这些舞雩少年,也不是被打断祭祀面如寒霜的令狐峰,而是站在祭坛之下,将坛上动静瞧得一清二楚的敦煌城诸官吏。
烈日当头照着,歌声停了,鼓声也停了,整个场面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李翩背对坛下官吏,面上神情是一种绝望的冷静,一滴汗从他鬓边滑至下颌,颤巍巍悬了片刻,最终无助地坠落。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样子很丑,为了拉住李谨,这么远的距离,他迈开腿跑了过来。
大概跑了七步,或者八步。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此刻祭坛下那些人的脸上会挂着什么样的表情。
也许……是诧异,是鄙夷,是讥嘲,是恼怒。
让他们的情绪变得如此复杂的人,并非差点儿掉下祭坛的小凉公李谨,而是凉州君李翩。
就在刚才,在李翩飞奔过去拉住李谨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凉州君是个瘸子。
第35章 柔和忍辱(2) 李翩天下第一好
小道消息,也许因为它是抄小道走,故而传播速度比之正道消息要快得惊人。
这不,昨日雩祀之时,凉州君于祭坛上为救小凉公而不慎将自己一直隐藏着的残缺暴露出来,今日这消息就已传遍了敦煌城的大街小巷。
上至著姓世家,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令人咋舌之事。
“你昨儿没来,平白错过一场好戏。”
“啥好戏?”
“不知道了吧,我告诉你,原来咱们凉州君竟是个蹇人!”
“蹇人?”
“我说你不会连蹇人都不懂吧?就是瘸子,他是个瘸子。”
“哎呀,我说呢,怪不得!”
“怪不得啥?”
“怪不得他走路总是慢悠悠,先时我还以为他是摆谱,现在一想,难不成竟是为了掩饰自己腿瘸?”
“你说对咯。而且你看,他平日里穿的都是宽大衣衫,咱们还以为他如何喜爱晋人衣冠,其实也是因为那宽袍广袖能为他遮住身体上的缺陷。昨日在祭坛上,他一身皂衣,没了那些衣物的遮掩,诸人在坛下看得那叫个一清二楚。”
“看他那副龙章凤姿之态,啧,原来竟还不如你我,至少咱可不是瘸子。”
“呵呵呵,我宁愿不要那倒霉催的气度,也不想当瘸子。”
“话说回来,他瘸得严重不?”
“不算严重,但……”
但什么,无需多言,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他是凉州君,是大人物,这样的大人物居然是个身体有缺陷的,真是可笑可笑,荒唐荒唐。
原本就流传河西的“三缺四罪”,这下真的要罪加一等咯。
说长道短的是两个书佐,刚从日常处理郡县事务的七宝堂出来,正边走边议论。
孰料一转过墙角就见云行之黑着个脸,骑在马上瞪着他俩。
云行之灰头土脸,看上去像是刚刚跟谁打了一架,但眼内却冒着凶光,一副恶犬劘牙的样子,仿佛下一刻就要把这二人咬碎。
属官们都知道云行之是李凉州的嬖人,故而此刻见他恶狠狠杵在那儿,那俩人唬了一跳,赶紧闭嘴,低着头逃也似的跑没影儿了。
云行之瞧着俩书佐慌慌张张跑走的背影,忍不住啐了一口——人后嚼舌根,人前抱头窜,你们两只脚的都是这种货色嘛?!
越想越火大,云行之拎起缰绳,怒气冲冲地决定立刻回鹿脊居,去找李翩告状。
他今日照旧出城狩猎,好久没在林间奔逐了,原想撒开腿跑个畅快,谁知却在林子里遇见了敦煌阴氏的阴善。
虽然在氾玟的口中,阴氏并没被纳入“敦煌五大家”之列,但其家族在敦煌城内其实也是有钱有势的高门大户。
阴善是阴氏的大郎君,比李翩稍长几岁,二人从前也曾一起在精舍修习,有过同窗之谊。阴善在其父过世后,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家族。
去岁,李翩藉小凉公之名给敦煌城的官员来了一通大洗牌,太守以下的重要职官中,给氾氏、张氏、索氏、令狐氏都留了一席之地,却唯独没提拔阴善,也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的,反正阴善一想起这事儿就气得牙痒痒。
现下正是千载难逢的报复机会,他哪能不狠狠报回去。
这不,阴善一看见云行之,立刻堆起满脸不怀好意的笑。
云行之瞧不上他,原本不想搭理,谁知阴善却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云家郎君跑这么快呢,不怕你主子瞧见了心生妒恨?”
“有什么好妒恨的?”云行之停住脚步,回过头瞪着阴善。
他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阴善乐得捧腹大笑,边笑边说:“当然是因为……因为你那主子是个瘸腿儿啊!哈哈哈哈哈!”
此言一出,云行之登时满脸惊愕——这等隐秘之事怎么被外人知晓了,且还是这个讨人厌的阴善。
阴善看云行之表情不对,稍加思索便明白了,皮笑肉不笑地说:“哎哟,难不成你早就知道了?也对,你俩天天一张榻上滚来滚去,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虽然腿瘸了,但应该不妨碍在榻上滚吧,哈哈哈哈!”
“你胡说什么?!龌龊东西!”云行之攥紧拳头,怒喝一声。
被他如此呵斥,阴善瞬间敛了笑容,斜睨着云行之,冷声道:“下贱骨头,还敢冲我瞎嚷嚷。你等着瞧好了,你主子很快就会生不如死。”
云行之面上一僵,问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嗤,你知道对于你主子那种自诩君子的人来说,最难熬的事是什么吗?不是当着他的面骂他,而是在他背后戳他脊梁骨。偏偏这世上的人啊,最喜欢在别人背后吐唾沫,吐得正人君子一身腥臊,却愣是没办法。……不过话又说回来,李凉州早就没少被人指指点点,他应该已经习惯了。”
阴善这番话说得还有条有理,仿佛蕴藏着极大智慧似的。话一说完,他自己都被自己美到了,愈发摇头晃脑,得意洋洋。
“胡说八道!放臭屁!”
云行之嘴笨,来来回回就是这几句,根本没法和阴善争论。
阴善又睨了云行之一眼,道:“你还在这儿乐呵呢,还不赶紧回去安慰安慰他……啧啧。”
不待阴善说完,云行之扭头就走。他原本也不打算再跟阴善纠缠,他说又说不过人家,单方面被人用话语按在地上摩擦,肺都快气炸了。
那边阴善占了嘴巴上的便宜,兴高采烈,令仆从们四下散开各去射猎,他自己则在树林子里信马由缰,打算好好回味一下这胜利的感觉。
正瞎走着,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诡异声响,他侧耳细听,霎时间只觉毛骨悚然——有一头野兽正屏声敛息缀在他身后。
野兽喉咙里发出低沉可怖的哮声,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在阴森森的树林间,直听得人头皮发麻。
阴善也不是吃素的,听到咆哮的同时,立刻伸手拔出腰间佩刀。
可那野兽的动作比他更为迅捷。
阴善刀还没完全拔出,就见一头巨大的恶犬从草丛间迅猛窜出,张开血盆大口径直扑向自己。
那是一只黑獒,但体型比普通獒犬要大得多,全身皮毛黝黑可怖,满口森森獠牙,额下两块红斑,看上去就像是两只红血淋漓的眼睛。
“啊——!!!”
阴善惨叫一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下一刻便被黑獒咬住手臂在地上拖行。
“来人!救命!快来人!!”
刚拔出来的刀脱手掉入草丛,惨叫声回荡在树林里。
阴氏的仆从有人听到了大郎君的惨叫,赶紧招呼人策马往这边赶。
待他们赶到的时候,阴善已经被那头力大无比的恶犬在地上拖着拖了几个来回。
此刻他衣衫全乱,发冠歪斜,一张养尊处优的脸被树枝和荆刺刮得五颜六色好不热闹。
獒犬见仆从围拢过来,也不恋战,撒腿窜入树林,一眨眼就没了踪影。
仆从们赶忙围上前查看他们家大郎君的伤势——那只黑獒似乎并没想要阴善的命,只在他手臂上咬了几个血糊糊的大牙印子。
阴善嚎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会子见恶犬跑掉,一口气没喘上来,直接昏死过去。
*
回鹿脊居的路上,云行之仍是越想越气。
气那些两只脚的各个心怀叵测,最喜欢不分青红皂白编排别人。
两只脚的还大部分都有被害妄想,总觉得四只脚的都是来害自己的,倘若四只脚的能变化成两只脚,那就更是十恶不赦,罪大恶极。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们是这样说的。
可放眼天下,比起四只脚的因为肚腹饥饿而伤人,两只脚的杀自己人却杀得更凶、更狠,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漂橹,森森白骨垒成山。
两只脚的不仅杀自己人,杀完之后还要赖给四只脚的。
他们编造出各种魑魅魍魉、山妖水怪、巨兽凶禽,又为这些被编造出的猛兽扣上嗜血成性、杀人如麻的帽子,以此恐吓他人,并掩盖自身的罪孽。
我呸!忒不要脸!
摸着良心说,四只脚的何时做过这种事!
但两只脚的里面也有人是不一样的,比如……李翩。
云行之转而又想起自己在千佛洞混吃等死的日子。
可能是观自在菩萨觉得他又莽又泼,需得多听几年佛经才能走,所以那只整天挺着肚皮晃来晃去的波斯猫是最先离开的,之后就是那只贼眉鼠眼老是觊觎别人东西的赤狐,他则纯纯是个垫底。
刚离开千佛洞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不懂人心叵测,也不懂暗箭难防。
那时候,他发现自己可以随时随地在两只脚和四只脚之间变化,觉得特别好玩儿,一路晃晃悠悠从敦煌晃到了广夏,又从广夏晃到了酒泉。
就是在酒泉的大街上,他肚子饿,看到别人耍把戏讨饭吃,他也想试试,于是就当街化出了自己的本体——獒犬。
谁知这一化却非但没讨到好吃的,反使自己罹难,几近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