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36节

  草原青绿,雪峰凛洁,大漠苍黄,落日绮丽。
  君子清骨被尘沙埋葬,就葬在最高最险的苍峰下。
  千百年后,纵然清骨已成灰,世间却仍流传着流传无尽的传说。
  ——如此磅礴的美,直令人忍不住泪堕如雨。
  待她唱完,林娇生问:“这就是你说你在梦里听到的那首歌?”
  “对。好听不?”
  “好听。”
  “但是这两句词,我一直没想明白。小郎主你说,为什么是三千敦煌夜呢?三千个夜晚也不过十年吧,十年怎么会有九万个大雪天?那岂不是天天都下大雪啊?”
  林娇生略做思忖后,一字一句答道:“我以为,这句话里的三千,也许指得并非年岁。”
  “那是指什么?”北宫茸茸追问。
  “在姑臧的时候我曾读过一卷佛经,是鸠摩罗什所译《大智度论》的其中一卷。经书中说,整个天地瀛寰是由无数个世界组成,一千个小千世界组成中千世界,一千个中千世界又组成大千世界,小千、中千、大千三千世界合为一个佛国。所以在这句唱词里,三千所指应该并非时间,而是数量——在浩阔宏大的虚无之中,有无数个敦煌城和无数个我们。”
  这一番话说下来,北宫茸茸彻底听懵,傻眼了半天才喃喃道:
  “我以为天地已经够大了,谁知竟然还有无数个……那我们岂不是很渺小很渺小?”
  “是很渺小,不值一提。”
  二人正聊着,忽听得一阵叩门声。
  门外响起一个女人明朗的嗓音:“林蔚,茸茸在这儿吗?”
  “是云将军!”
  北宫茸茸欢笑着跑去开门,双手拉着云安,将她拉进房里。
  “我去你屋里找你,你没在,就想着你可能到林蔚这儿来了。”云安对茸茸说。
  北宫茸茸面上露出些得意神色,欢喜地让云安看:“小郎主给我缝衣服呢。”
  “小姑姑。”林娇生抬起手里捏着的针线和衣衫,向云安示意了一下。
  “茸茸,你能跟我来一下吗……我找你……有点儿事。”
  一向爽快利落的云安,今夜居然罕见地吞吞吐吐。
  恰好此时划破的衣袖也缝好了,林娇生将衣衫递给茸茸,茸茸接过就立刻没心没肺地跟着云安走了。
  窗外仍旧繁星漫天,窗内忽地空荡寂静。
  林娇生坐在窗下,望着那二人远去的背影,好半天一动没动。
  *
  云安把北宫茸茸领到书斋,一打开书斋的门,小丫头就被吓了一跳。
  只见书斋内不知何时多了张宽大矮几,矮几上放满了木箧。
  每个木箧都不大,差不多皆是一尺见方,整整齐齐地摆着,简直就像民市上摆地摊儿的。
  云安上前,随手打开一个木箧。
  北宫茸茸探头过去瞅了瞅,里面装着的是如同切碎的木头根一样的东西。
  “香料?”她抽了抽鼻子,惊讶道。
  “对。”
  云安点头,而后将所有木箧逐一打开。
  北宫茸茸彻底看傻了眼——每一只木箧里都装着一味香料,全部摆开来,足有五十味之多。
  敦煌城胡商多,故而香料也多,几乎每个打西边来的驼队都会带些香料进来,民市和胡市都有专门的香铺,所以云将军从城里一口气弄来五十味香料并不算什么难事。
  但俗话说得好,张翼德绣花——不对劲儿啊,同理,云常宁调香——也不对劲儿啊!
  “我有一位旧友……生辰快到了……我想给那人做一份生辰贺礼……”
  云安今夜不知是怎么了,两三次说话都是一副嚅嗫样子,实在反常。
  “生辰礼吗?我最喜欢了!将军那位旧友的生辰是什么时候?”
  “大雪。”
  “哈?!”
  北宫茸茸一脑门儿问号。
  不是,没记错的话咱今天是夏至对吧?从夏至到大雪,那可是隔了足足半年呢,谁家好人提前半年过生日啊喂?!
  但是没关系,茸茸喜欢云将军,所以云将军说快到了,那就是快到了,反正才半年嘛,白驹过隙,转瞬而已。
  于是她期待地问:“将军想让我做什么?告诉茸茸,茸茸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倒也不必赴汤蹈火那么麻烦,我就是想让你帮我闻闻。”
  “闻闻?”
  “嗯。我想做一方合香送给那人。但我……其实不太会做,试了许多次,合出来的香味总是不满意。你的鼻子特别好使,我想请你帮我闻一闻。”
  北宫茸茸豪迈地拍着胸脯:“没问题!包在我身上!”
  汉时贵族们所用熏香,基本上都是单香,譬如檀香、椒香等。到了司马晋衣冠南渡,江南地区开始使用以不同的单香混合调配而成的合香。
  江南名士风流雅致,人人佩香囊、熏香衣,却不知天下还有一处地方,香料更多,用途也更广——这说的自然就是敦煌了。
  云安像个暴发户似的一口气弄了五十味不同的香料,这要是放到江南,恐怕再倜傥的世家公子也是要惊一惊的。
  “这合香,我想要一种清冷的感觉,但绝非冷淡,而是……清静自如。”
  云安斟词酌句地开始描述她想要的那方合香的味道。
  “清净自如……”北宫茸茸小鼻子一抽一抽地开始给她找适合的香料。
  “这是什么?”
  忽地,她将鼻子停在了其中一个木箧旁。
  云安看了一眼,说:“龙脑香。”
  “这个味道闻起来有些凉意,又不是特别冷,我觉得可以用它!”
  “好。”
  云安将装着龙脑香的木箧从一堆候选里拿了出来,继续说:“我还想要一种持重隐忍的感觉,那人总是什么事都自己忍着,就算受折磨也都是自己忍着。”
  “忍着……忍着……忍着神归……”
  北宫茸茸嘴里碎碎念叨着,小鼻子又开始一抽一抽。
  “啊!找到了!这个!”
  她抬手指向一个木箧,箧子里装着的就是刚才看到的切碎枯木根一样的东西。
  “这是沉水香。”云安说着,将装有沉水香的木箧也挑了出来。
  “将军还想要什么味儿?”
  云安又开始遣词造句:“声闻寺的竺因空上座曾说,那人是天生的鹿王慈悲心。所以,我想还要一种让人闻到就觉得慈悲大度的香味。”
  北宫茸茸笑道:“这个容易!这个我在姑臧闻过太多!姑臧的寺院里都是这种味儿!”
  说着她自己动手,抓鳖似的抓出了那味香料。
  云安定睛一看——果然,是檀香。
  现下已经选了三种味道,一般用五六种单香就差不多能组成一个香方了。
  “我还想要一种温暖谦和、让人闻了就想贴近的感觉。”云安轻声说。
  奇怪,空气里隐约传来一股狗粮的味道……北宫茸茸不可置信地狠狠揉了揉鼻子。
  哦,没有,大概是错觉。
  她晃晃脑袋,甩开鼻尖莫须有的狗粮味儿,再次认真地为云安选香料。
  鼻子一抽一抽,抽到一个内中装着黄里泛白像碎石块一样的箧子时,猛然停住。
  “就是它!”她指着那箧子说。
  “是苏合香。”
  云安仍旧取了木箧放在一旁备用。
  终于到最后的香气了,这一次云安想了许久。
  许久之后她缓缓开口:
  “我和那位旧友已相识多年,这些年里我们经历了很多,我做过一些让那人伤心的事……我希望最后的香气,可以给人一种从不群走向不恭的感觉,就好像那人现在的样子……我知道这样形容很为难你,但我实在想不出其他更合适的说法……”
  云安一边说,北宫茸茸一边抓耳朵,一边在心里懊悔自己怎么就接了这么个苦活儿。
  这一回,小丫头是真的犯难了。她把鼻子贴在木箧上,闻来闻去闻了好久也没找到那什么“从不群走向不恭”的感觉。
  直到最后,鼻子都闻麻了,终于挑出了两味香料。
  一味是丁香,一味是甘松。
  她取了箧子递给云安。
  “把这两个合在一起,也许就是了……”北宫茸茸不确定地又挠了挠耳朵。
  两个人叮铃咣当捯饬半天,终于选好了六种香味——沉香、檀香、龙脑、苏合、丁香和甘松。
  云安将二人挑出来的六味香料小心地放在书案上,打算过两天有空了慢慢做。
  用哪几种单香虽已确定,但合香与中药一样,也讲究个君臣佐使,不能胡乱混合。这几种单香的具体用量、配比以及每一味的处理都还需慢慢琢磨才行。
  待琢磨出配比,还要将香料全部捣碎、研磨,而后用炼蜜将碎末糅在一起,搓成香丸。
  香丸可爇也可放入香囊中随身佩戴。至此,一方合香才算大抵完成。
  “这香是送给哪位旧友的?”
  北宫茸茸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问出了打从进门就一直想问的问题。
  云安低头将书案上的木箧摆放整齐,却没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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