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33节
北宫茸茸这下放心了,高兴地笑起来。
原来,她昨晚没心没肺地在李翩房里睡着,天快亮的时候李翩将她推醒,让她回房去收拾行李,辰时一到就带她回城。
北宫茸茸迷迷瞪瞪地回到自己房间,才捡了两件衣裙就怔在原地。
——她手中拿着的那条萱草黄的裙子,正是林娇生亲手为她缝的。
她此次回敦煌就是为了找到从前的小郎主。现在不仅找到,而且两人之间的误会也已完全解开,按说自己应该高兴才对。
可不知为何,一想到要离开玉门大营,离开小郎主(the other one),她心里又觉得空落落的,甚至有些难过。
一条裙子拿在手中折来折去,折了好半天才弄好,再慢吞吞地放进竹笥里,可时间仍旧过得好快,眼看天已大亮。
当北宫茸茸抱着她的小竹笥从房里出来的时候,门外站着的那人让她又惊又喜。
林娇生顶着两个黑眼圈站在房门外。
“你要走了?”
看见北宫茸茸出来,林娇生张口问道。
“我……”
“我来送送你。回城确实比待在这儿好。待在大营里天天吃沙子,回城至少不用风吹日晒。将来不管是吃的住的用的,他能给你的肯定比我更好。”
林娇生一番话说得看似平静,实则已不知在心底掀了多少劈头浪。
——浪头劈面打下,整个灵魂都湿淋淋的,情绪像水藻一样黏腻憋闷,狼狈不堪。
北宫茸茸似乎感觉到了林娇生心底的巨浪,正要说什么,就见一袭红衣从屋墙那边转了过来。
待李翩走近,林娇生纵然一百个不情愿,仍向对方行了个礼:“明府。”
李翩颔首:“我是来接茸茸走的。想必你已经知道了,茸茸从前是我的猫……人。”
“可是你扔了她,她是我养大的。”
林娇生的语气僵硬,直视李翩,没有后退,甚至连“明府”都懒得称呼了。
李翩却并没觉得拂逆,许是根本没把对方当回事,只淡淡地说:“当年扔掉她并非我本意,如今误会已然解开。茸茸,走吧。”
北宫茸茸抱着她的小竹笥与林娇生擦肩而过,一步步向李翩走去,待走到那二人中间时,却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李翩问她。
少女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磨蹭半晌,终于慢吞吞地说:“凉州君……其实我……我想留在这儿。我喜欢这里,也喜欢大家。”
此言一出,李翩眼中瞬间浮现出一抹悲戚颜色,但那悲戚却瞬息即散,仿佛错觉。
原本面色晦暗的林娇生却倏然回头,看着停在二人中间的少女和数步之外的凉州君。
李翩沉默着。
林娇生感觉自己一颗心“怦怦怦”地跳得很激烈——茸茸竟然说想要留下来。
他生怕李翩不答应,正想着倘若这人不答应,自己就冲上去跟他理论,哪怕最终被治个“犯上”之罪,再吃一顿鞭子都行。
谁知好半晌之后,却听李翩低声应道:“既然这是你的选择……好。”
说完,转而又看向林娇生,道:“城里水深,茸茸天真单纯,那里也许确实不适合她。她既然愿意留下,你要仔细照看她。”
“那是自然!”林娇生的眼睛又恢复了往昔的明亮,悬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安稳地放了回去。
话说至此处,他感觉自己对李翩的恶感似乎减少了些。
这不单是因为李翩没有从他身边抢走茸茸,更重要的是——他是凉州君,手握权力,只要随便用些权力就能在瞬间拆散他们,可他却没有。
——他选择了尊重。
哪怕对方只是个地位低下的少女,或者是一只连人都算不上的猫儿,他都尊之重之。
林娇生的心绪倏地变得十分复杂。
眼前这人不仅与传言完全不同,甚至与他所揣测的也完全不同,他看不透,所以不敢再轻易下结论。
那边,北宫茸茸愧疚地低着头。
李翩却上前两步,这次终于抬手在少女发髻上轻轻揉了揉,像个温柔的邻家哥哥,仔细地嘱咐她,要好好跟着云将军,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挑食,不要贪凉,也不要乱跑。
小丫头被这么一揉一说,瞬间就红了眼眶,呜咽咽地抽着鼻子。
李翩笑了笑,片刻后,放开手转身离去。
第31章 额上真珠鬘(1) 把一腔怒火发泄在活……
展眼便到了夏至。
夏至一到就意味着,敦煌的暑热天气要来了。
河西常年旱多雨少,冰雪融水为这里的春天打开了蜿蜒生机,但夏至之后暑气渐炽,除非暴雨天,否则烈阳当空,直晒得大地上万事万物全都昏昏沉沉,晕头转向。
于是乎,在酷热和干旱尚未完全霸占这片土地的最后时节,敦煌百姓们有三件颇具仪式感的事情必须完成——雩祀、饮酒、浴桃花。
今日夏至,娘子军们可以休整一天,不仅不用去尘沙漫天的校场上打滚,且申时一过,大家还会呼朋引伴一起去大营外洗个清清爽爽的桃花浴,实在是过于美妙。
一大早,从敦煌城来的五辆驴车就已经停在了营盘外。这些驴车是长史宋浅打发来给女军们送夏至酒的,每辆车上都装着满满当当的酒坛子。
其实宋浅原本并不想送,虽说这些酒水不值几个钱,可麻雀再小也是肉啊。既然是劳军,那就应该用府库里的钱才对吧。
谁知李翩那狗东西却说:“翩听闻宋长史家中钱帛堪比府库,可翩算来算去,以长史之禄,就算再加上宋氏其他人,怎么也算不出这么多钱。不知其中可有什么差池?”
这话的意思就是,你们家那么多钱是不是来路不正噢~~
宋浅心道我去你大舅爷的,你自己看看现今世家大族有几个钱是来路正的!
但骂完才反应过来,李翩的大舅爷可不就是自己嘛。
哎呀,要遭。自己阿姊嫁去他家之后曾虐待过他,他这该不会是动不了继母就想报复在大舅爷头上吧?
罢了罢了,息事宁人,不就是一点儿劳军的夏至酒嘛,让送就送吧。
此刻,校尉马兰花指挥着女军将酒坛子全部搬进营地,姑娘们各个喜笑颜开,都知今日酒水管够,大家可以敞开了喝。
刚把酒坛子搬完,毌丘怜就领着一群女军来了。
“走!去洗桃花浴,快点儿!”
“不是申时吗?还早呢。”
马兰花正和几个女军一起清点放在营房里的酒坛,边计数边心不在焉地答。
毌丘怜上前一把挽起马兰花的胳膊,道:“别点了,少不了你的!走走走,营里这么多人哪能都挤到申时,将军说咱们现在就去。申时天气好,让给那些妮子去洗。”
“将军呢?”
“将军带着羊小月和阿绾她们已经去了。”
正好马兰花也清点完了酒坛数目,于是冲着毌丘怜笑道:“好,马上就去,母丘校尉。”
“呸!你才母丘呢!”
毌丘怜斥了一声,作势要打人,马兰花笑着躲开。
“母丘校尉”是她们私下开玩笑的称呼。
只因毌丘是个颇为稀有的复姓,当年毌丘怜刚到玉门大营时,曲长核验名册,喊了半天“毋丘”都没人答应,曲长突然意识到是自己喊错了,于是急忙改口,谁知这回更离谱,直接喊成了“母丘”。
无论当年还是现在,毌丘怜都时不时地要给那些识字不多的女军科普自己的名字。
“是毌(guan)丘怜,不是毋(wu)丘怜,更不是母(mu)丘怜!毌丘俭知道吗?当年曹魏的尚书郎,曾数次率军攻高句丽,还刻石记功呢。”
“不知道?哦……那算了。”
*
冥水流域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水湾,什么马圈湾、羊圈湾、涧子湾,还有许多澄澈明净的湖泊,什么南湖、北湖、红柳湖。
玉门大营向南十里就有一处清澈湖泊,因其水色明丽,哪怕冬天结了冰,也仍是湛蓝清透,于是当地人就直白地叫它“冬青湖”。
但冬青湖的水太深太寒,不能直接下去。
早些年玉门大营还是军屯的时候,需要引水灌溉农田,那时便从冬青湖挖了条渠沟,将水引到大营外不远处,形成一大片接续的清池。
后来军屯撤了,女军们将那些清池逐一修葺,就成了现在沐浴之所在。
虽然夏至时节桃花皆已凋残,但百姓们也许是出于一种美好的祈愿,仍旧把这天的洗浴叫做浴桃花。(注释1)
毌丘怜扯着马兰花赶到清池的时候,云安、北宫茸茸、现任军正羊小月和一群女军都已经泡在了略微泛着凉气的池水中。
“马校尉,毌丘校尉,快来!”
有女军看到她们来了,大老远就开始冲她们挥手。
池畔生着好大一片芄兰,春风缀在叶片上晃荡荡地,只觉容兮遂兮,心旷神怡。
搭眼看去,芄兰青绿叶片内正绽放千点粉雪,再衬着女军白里透红的肌肤和头顶湛蓝天穹,实在是万分养眼。
北宫茸茸看着毌丘怜和马兰花领着女军们脱了军衫进入水中,又扭头看看不远处舒舒服服泡在水里的云安,突然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女军的身型跟自己的完全不同。
她们的手臂不像自己这么细瘦,几乎所有人的肩膀和上臂都各有一块微微隆起的部分,动作之间显出流畅的肌理线条,看上去极富弹性,但又不突兀,是一种十分匀称的骨肉相和之感。
腰腹紧致,腿部结实,仿佛全身上下每一块骨肉都漫溢着力量。
但这力量给人的感觉并非炫耀的、粗野的,而是一种恰到好处的英挺和帅气。
北宫茸茸瞧得哈喇子都快流出来了。
冷不丁却被身旁突然出现的人推了推:“收一收,收一收。”
她赶紧擦了把口水,扭头一看,原来是苏绾不知何时凫水来到自己旁边。
苏绾并不知道北宫茸茸的真实身份,她那天夜里被云安打发走,第二天就见云将军同意了北宫茸茸留在大营,心内稍稍分辨便知这小丫头许是个不简单的,但她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毛病。
二人浸在一处,苏绾问她:“傻看啥?”
北宫茸茸甜甜地笑,小声说:“我在看云将军。”
苏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云安就靠在她们对面的那块石头上,整个身子浸在水里,只露出双肩,眼睛微微眯着,像只小狐狸一样。
“将军好看吗?”苏绾故意逗北宫茸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