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34节
傻丫头狠命点头:“好看!”
怎知苏绾听了这话却忽地叹了口气:“将军以前更好看。”
“诶?”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她笑过了。”
北宫茸茸有些诧异地问:“将军以前很喜欢笑吗?”
苏绾颔首。
“她以前很喜欢笑,笑起来特别好看,桃花开了的模样。”
北宫茸茸呆了呆,她只知云安美,美得像冰雪似的,从没见云安笑过,这会儿听苏绾说云安从前很喜欢笑,愈发惊诧。
——冰融雪化,桃花盛开,该是怎样一幅惊世美景。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啊?”北宫茸茸忍不住追问。
苏绾却摇了摇头:“不知道。其实我是最早跟着咱们将军的一批人,算是玉门军的老人了,还有兰花,我们都是当年崔将军还在世的时候就入了军营的。阿菱和小霜是稍迟些来的。阿怜来得最迟,但她有本事,跟咱们将军很像,认识字,学什么都快,所以张校尉死后,便由她领了扬泉校尉一职。”
“崔将军就是横槊将军崔凝之?”
“没错。”
北宫茸茸了然地“噢”了一声。
这位横槊将军虽已不在这世上,但玉门大营里到处都流传着她的故事,北宫茸茸刚来的时候就听说过,她是玉门大营第一任女将,整个娘子军就是她一手建立。
“她算是常宁的师父,但崔将军不喜欢师父这个称呼,所以常宁一直叫她师亲。”
“崔将军是怎么死的?”北宫茸茸问。
“那次沮渠匈奴大举发兵进攻酒泉,先王召集凉国所有军队赶赴酒泉救驾,崔将军就带着我们去了。那一仗打得惨烈,沮渠匈奴被打退,但崔将军本人也战死沙场。”苏绾叹息着说。
——甚至她脸上这道狰狞的伤疤,也是那时落下的。
北宫茸茸似乎懂了:“云将军就是那时接替崔将军掌管了玉门大营。”
苏绾却再次摇头:“这事说来蹊跷……”
话说一半,苏绾突然住了口,剩下的语句又吞回了肚子里。
这可真是太难忍了,哪有这样吊人胃口的。北宫茸茸哼哼唧唧磨着苏绾,非要她把当年的事说完不可。
苏绾被茸茸缠得不行,无奈地笑了笑,低声说:“其实……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只有常宁自己才知晓。我们听到的,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传言,做不得真。”
“究竟什么传言?说给我听听嘛,我不当真。”
俗话说得好,好奇害死猫。
此刻,北宫茸茸的一颗好奇心被彻底吊了起来,抓耳挠腮地着急。看那她样子,好似苏绾如果再不快点说,她就会立刻沉到水里把自己淹死。
苏绾沉吟片刻,道:
“崔将军故去之后,我和娘子军一起回到玉门关,常宁没有立刻回来,先王让她留在酒泉给崔将军治丧。我后来听说,就是那时候,先王看上了她,把她关在宫里,要强行纳她为妃。”
北宫茸茸大吃一惊,下意识觑了一眼不远处的云安。
云安仍旧眯着眼睛,舒舒服服地泡着,像是在假寐。
“将军同意了?”
苏绾压低声音:“蹊跷的事就在这里。后来,先王不仅没有纳常宁为妃,还给了她婉仪将军这个封号,让她回敦煌,接替崔将军统领玉门大营。”
“咱们将军把先王说服了?”
“应该是吧。先王虽说正当壮年,可他身边并不缺女人,也许是后来被常宁说服了吧。毕竟常宁是读过许多书的,懂得的道理比咱们多得多。”
说这话时,苏绾也小心地觑了云安一眼,眉宇间隐隐浮现出怜惜之色。
北宫茸茸“噢”了一声,终于不再追问也不再说话,大概是打算自己在心里把这事的来龙去脉捋清楚。
苏绾见茸茸不再问,也不再说话。
其实这件事,她说得断断续续吞吞吐吐,内里许多细节并没告诉茸茸。
当年的河西王还不是现今这位,而是他爹沮渠蒙逊。
沮渠蒙逊比现今这位河西王更难对付,他使了个计谋诓骗李忻,李忻刚愎自用,待发现身陷谋局时为时已晚,只得紧急传令全凉国所有军队至酒泉救驾——玉门娘子军也在传召当中。
大战结束之后,苏绾便立刻与剩余人马一起回到敦煌——这里还有她们要守卫的雄关和城池。
没过多久,云安带着“婉仪将军”这个封号也回到了敦煌。
可就是从那时起,苏绾发现云安变了。
云安离开敦煌的时候还是个情思丰沛的温柔姑娘,待她回来就已变得不苟言笑,神情冷淡。
初时,苏绾以为云安的这种变化是因为崔凝之。
毕竟崔凝之的乍然离世,使得云安瘦弱的双肩扛起了对于当时的她来说实在太重的娘子军这担子。再加上崔凝之本人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严肃之人,云安为了不露怯,刻意模仿崔凝之的冷厉,也是有可能的。
可是后来,苏绾发现自己的想法是错的。
云安不是刻意冷厉,而是整个人处于一种异常冷漠的状态。她不仅不再敏感害羞,甚至连最基本的喜、悲、嗔这些情绪都微不可察。
她的这种变化,加上“婉仪”这个仿佛后宫嫔妃的封号,再结合酒泉那边传来的闲言碎语,许多人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在揣度,猜什么的都有。
但传来传去,现下最流行的一种说法是——云常宁其实已经是凉王李忻的女人了。
李忻怜爱她一身本领,故而并未将其锁于深宫,而“婉仪”这个封号,不过是王在一个女人身上宣示他的主权罢了。
这种臆测也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如今凉州君与云常宁这么不对付。
凉王棒打鸳鸯,抢走了李轻盈的心上人,李轻盈本人对此敢怒不敢言。现在凉王已死,他就将一腔怒火全发泄在了还活着的云常宁身上。
——不得不说,旁观者在臆测他人情感时,总是极端自以为是的。
第32章 额上真珠鬘(2) 女孩子就要和女孩子……
当织女星唤醒夜空的那刻,营盘外的戈壁滩上燃起了一堆堆泼辣的篝火。
火焰快活地烧着,被当作燃物的红柳枝在烈火中散发出一种墨玉色的香气。
跳得最欢的那堆篝火前摆了张巨大的食案,案上放着几百只陶土碗,十几个女军正抱着酒坛子往碗里倒酒。
食案旁还摆着个敞口小竹箧,可里面装的却既非简牍也非衣饰,而是满满一箧红色花瓣。
那花瓣皆又细又软,比之桃花要小许多,但颜色却明艳瑰丽,红得无拘无束,红得趾高气昂——是红景天。
这习俗也不知是从何开始、由谁起头,只是现下好像整个敦煌城都风行起来,即畅饮夏至酒时要在女子的酒碗中加上几瓣新采摘的红景天花瓣。
大约是因为红颜女儿本就多是苦命人,现如今又生逢乱世,更是命薄如纸,而红景天却是一种能在极端恶劣环境中生长的植物。
无论风沙、严寒或亢旱,它都忍耐得了;不仅能忍耐,甚至还能从枯岩石缝中绽放出艳红如火的花朵。
——如此强大而坚韧的生命力,只盼女儿们能侥幸沾一沾光。
*
云安来到食案前的时候,酒碗刚好全部斟满。娘子军们嬉闹着围在食案旁,全都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她。
她从竹箧中抓了一把红景天花瓣,一扬手便撒在了酒碗上。
像是算计好似的,几乎每个酒碗里都落了两三瓣,不多也不少,足够讨个好彩头。
“将军的准头真好!”
人群里,马上就有年轻的女军拍手笑道。
“那是!这可是咱们玉门大护军!”又有人附和着说。
所有人都跟着笑起来。
云安没笑,但她面上神情柔和,率先端起一碗酒,连带着红景天花瓣一饮而尽。
酒是祁连青。
就是当初在给林瀚接风洗尘的筵席上,把林娇生辣得直吐舌头的那一款。
与江南名酿酃酒和西域佳品蒲萄酒都不同,祁连青是一种烈性酒,后劲儿大,味儿也足,且酿造此酒必须用龙勒水,故而也算得上是敦煌城的一道土产了。
云安豪气地仰头干了第一碗酒,放下酒碗的同时,喊了一声:“喝!”
女军们瞬间沸腾起来,纷纷上前拿起酒碗仰头饮下。
一波喝完换下一波,再倒一遍酒,再撒一次花瓣,大营外热闹得像过年似的。
年轻女子们似乎总有说不完的话,喝够了酒便三三五五凑在一起,坐在浩瀚星空之下。
今夜慨当以慷,任凭万里星芒天旋地转。人在这星辉照映下,显得那么渺小。
微不足道的人用一个个易碎的身躯书写自己的历史,而天穹也在用一颗颗星子书写它的历史。
从大地到穹苍,相隔万万里,却在极目眺望的遥远尽头浑然一体。
——愈近愈分歧,愈远愈完美。
所以,天与地,人和星,哪能不相爱。
*
云安也坐在星空下,却没凑在人堆里。主要是她这一天天的冷着个脸,过去了怕那些女孩子们不自在,于是就独自抱膝坐在稍远处的一堆篝火旁。
此刻她正半阖着眼享受祁连青的后劲儿,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
“到处找你呢,自己躲这儿来了。”
马兰花大大咧咧一屁股坐在云安身边,将手中端着的那碗祁连青递给云安。
云安摇头。
马兰花了然,收了回去自己喝。
虽说夏至酒是所有女军都可以敞开了喝,但其实有两类人除外:其一是今夜要值营的,须得滴酒不沾;其二就是将军本人,只能喝两碗给大家打个样,再不能多喝。
只因她身上负着将军的重担,越是大家闹得欢的时候,她越要清醒、警觉。
马兰花刚把手里那碗祁连青喝完,就见军正羊小月也端着碗来了。
羊小月是个腼腆的人,不像马兰花那样咋咋呼呼,遂只是默默地坐在了云安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