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32节

  他刚才说的全都是真的,一直以来他踽踽独行于痛苦之中,太难忍受的时候,甚至选择用“大烂人”这个为世人所唾的形象来让自己稍微放松些。
  可是现在,他突然感觉心头的重压像剥落的墙皮那样一块块往下掉。
  “噗通,噗通……”
  墙掉皮的原因是,有只小猫朝着痛苦的他伸出了自己的小脚脚。
  ——原来这人间竟真有失而复得的好梦。
  *
  不仅凉州君的院落外边没有戍卫,小凉公李谨的院外也没有。
  凉州君的戍卫是云安故意不安排,因为她要去“私会”;而小凉公的戍卫则是被他自己打发走的。
  李谨说自己近来总是睡不安稳,门外有任何响动都会影响到他,遂不许女军们靠近。
  现下已接近丑时,万籁阒寂,原本早就该去梦周公的李谨,此刻却冷着脸坐在榻边。
  房内只燃着一盏覆莲纹长柄油灯,昏昏沉沉。
  突然,一声啜泣从油灯照不到的阴暗墙角传来,压抑而痛苦,听声音是个年轻女子。
  李谨阴沉着脸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啜泣声再次响了起来。
  第30章 诸心非心(7) 他手握权力,但他选择……
  “呜……”
  就在啜泣声第三次响起之时,李谨倏地从卧榻上站起来,快步走向发出声音的墙角,一把揪住一道黑影,将之拉了出来。
  被他从墙角拖出来的并非什么妖魔鬼怪,而是婢女龙烟;他揪在手里的,正是龙烟的头发。
  李谨猛然用力一推,龙烟向前踉跄几步,摔倒在床榻下。
  油灯被惊起的风扫过,气若游丝地晃了晃。
  摔在油灯下的龙烟与白日里收拾得干净娇美的样子完全不同,现在的她,披头散发,满脸惊怖,唇角还淌着一抹血痕,像是因为太过恐惧而咬出来的。
  李谨居高临下看着龙烟,问她:“你想怎么死?告诉孤,看在你伺候还算尽心的份儿上,孤都成全你。想被狗咬死?还是想被水淹死?”
  他说这话时,声音清脆明快,可词句里却是毫不掩饰的残忍。
  清脆和残忍糅在一起,成为一种扭曲的天真。
  龙烟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膝行至李谨脚边,哭着说:“……不,不想……求您……”
  “不许哭!”李谨压低声音怒吼道。
  龙烟极力想把啜泣压下去,谁知愈压却愈发来势汹涌。
  “你今天在校场上,不仅丢了孤的面子,还坏了孤的好事!”
  李谨抬腿一脚踹在龙烟胸口,龙烟惨呼一声,蜷缩在地上。
  “你要么打赢那女军,要么就死在那女军手里,随便哪样都好。”
  李谨蹲下,再次扯着龙烟的头发把她扯近自己,继续说:
  “你若赢了,孤就可借这事削她兵权。你若被杀,孤就可以立刻治一治她,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量小叔也护不住她。”
  “她在酒泉的时候勾引孤的父王,当孤不知道呢。不仅如此,她居然还想当凉王妃……凉王妃是她那种低贱烂泥一样的女人能当的吗?!那是我母亲的位置!只属于我母亲!只有我母亲才配拥有!母亲去世后父王明明答应过我,决不让任何女人占据我母亲的位置!”
  他咬牙切齿,越说越气,以至于说到后边连“孤”都不称,直接称“我”了。
  “我让你用她的刀,就是为了拿她把柄。她那把刀是杀人的利器,懂吗?可你倒好,蠢得像猪一样!”
  话毕,李谨手上发力,冷不丁向下一按,龙烟的头嗑在地上,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声“砰”。
  这一次,龙烟咬着牙将惨叫咽回了肚子里,因为她知道,她叫得越痛苦,李谨就越兴奋,她也就越难熬。
  李谨看着龙烟拼了命地把疼痛和哀哭往肚子里咽,似乎觉得很满意。他放开了龙烟的头发,握起龙烟那只受伤的手仔细打量着。
  那只手在李谨的手中控制不住地发抖,痉挛似的。
  不止是手,龙烟整个人都在发抖,她心里升起一阵不好的预感,她了解李谨的为人,知道这种时候往往是主公又在想折磨下人的新点子了。
  果然,李谨把少女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把玩了一会儿之后,就开始拆她手上缠着的布条。
  龙烟疼得下意识一缩,却被李谨森冷的眼神瞪得再也不敢动一下。
  布条解开之后,伤口露了出来。
  只是在“饮红”的刀锋上按了一下,伤得并不重,这会子血已经完全止住,涂了药的伤口已经有将要愈合之感。
  李谨面上露出一个天真的笑意,这笑容看得龙烟上下牙齿格格打颤。
  下一秒,她还没反应过来,李谨突然从腰侧摸出一把匕首,对着龙烟手上的刀口狠狠割了下去!
  “啊——!!!”
  刹那间,鲜血重新淌了出来,旧伤叠着新伤,疼痛垒着疼痛,痛得龙烟浑身打摆子。
  “闭嘴!敢把旁人招来,孤就立刻让你死!”李谨怒道。
  龙烟咬紧牙关,将剩下的惨呼咬在嘴里,咬出了满嘴铁锈味,又苦又涩。
  也许是看她现在的样子实在太可怜,李谨抬手在她鬓边轻轻抚摸着,温柔地问:“你今天做了这么蠢的事,孤该不该罚你?”
  “……该……婢子……全凭小凉公责罚……”龙烟泣不成声地答道。
  往常李谨私下虐待她们这些侍婢,快结束的时候都会问“孤该不该罚你”,语气温存,态度和缓。
  每到这时候,只要回答“应该”、“都怪婢子没用”、“任凭责罚”之类的话,这场虐待就算熬过去了。
  可谁知,龙烟今夜却犯了个大错——因为她说,“全凭小凉公责罚”。
  李谨愣了愣,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你刚才叫孤什么?”
  “小……小凉公……”
  话音未落,李谨一巴掌就扇在了龙烟脸上,下手之重,少女白净的面容瞬间就添了几道指痕。
  “凉公就凉公,叫什么小凉公!”
  李谨似乎实实在在被气到了,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拖着一缕又长又韧的怨气,怨气缠绕,恨不能将所有人都勒死。
  “你们全都瞧不起孤,是不是?!李翩才是你们主子,是不是?!你们看孤年纪小,以为孤好欺负,是不是?!”
  他一刻不停地詈骂,边骂边照着龙烟头上“啪啪啪”又是数巴掌。
  龙烟被打得头面几乎碾着地,顷刻间又是泪流满面。
  李谨聪明,他一般不打婢女的脸,只打不会被瞧见的地方,比如后脑勺、胸、腹等部位,这些地方既疼且隐蔽——反正李翩又不会扒了她们的衣服检查。
  打够了,李谨低头看着匕刃上的血,思忖片刻,又说:“看来刚才那一下还是太轻了,你这蠢东西,要狠狠责罚才行。”
  话毕,他再次握起匕首,对着龙烟手上那道伤口,又是一刀割了下去。
  “喀……喀……”龙烟喉咙里发出畸形的悲呼。
  她眼前已视物不清,剧痛和恐惧萦绕全身,让她连正常的惨叫都叫不出来。
  鲜血淋漓,满屋子都是血腥气。
  李谨看着龙烟快要晕死过去的样子,这回终于满意了。
  他一把摔开龙烟的手,嫌弃地说:“自己把布条包好,把血收拾了。”
  “是……”
  “倘若明日有人问你,你如何答?”
  "是婢子……夜里不小心,自己把伤口……弄裂了。”龙烟哽咽着说。
  李谨满意地点点头。
  这边龙烟强撑着不让自己晕过去,捡起扔在地上的布条,开始给自己包扎伤口。连划两刀,新伤压着旧伤,每碰一下就疼得浑身僵硬,眼前阵阵发黑。
  那边李谨终于出够了气,灭了油灯,自己上榻睡了。
  *
  翌日,辰时刚过,小凉公和凉州君一行人已经跨马提缰准备回城。
  云安带着毌丘怜、苏绾、林娇生等人齐刷刷站在营盘外恭送大驾。
  奇怪的是,昨晚明明“喵”了半天,答应了要跟李翩回城的北宫茸茸,此刻仍旧是一副将军府清客的模样,端端正正地立在云安身后;而原本对李翩没什么好脸色的林娇生,态度却眼见得缓和了许多,面上少有地显出几分敬重模样。
  “驾——”
  李谨一马当先,长鞭扬起,直奔向东边初升的旭日。
  侍从们立刻跟着小凉公策马飞驰,掀起漫天尘沙。
  李翩却没急着走。
  他身骑白马,先是转头看向北宫茸茸,茸茸调皮地冲他歪了歪头,他抿唇一笑;继而又看向林娇生,林娇生的表情有些复杂,二人对视一眼,又同时移开目光。
  最终,李翩的目光落在了云安身上。
  云安也看着李翩,神情依旧清淡,无悲无喜,波澜不惊。
  此刻他在马上,她在马下,她要仰起头才能看清他。但正是这仰头的动作,让他二人同时呼吸一滞——他知她从来不留退路,她怕他终将一意孤行。
  两个人无声对望着,较劲儿似的,谁都不肯先把对方从自己眼瞳中请出去。
  结果还是李翩缴械投降。
  他面上漾起一丝哀凉笑意,手拉缰绳,一夹马腹,向着敦煌城的方向风驰而去。
  眼见着终于把这两尊难伺候的佛给送走了,云安掉头回营,边走边说:“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都别闲着。”
  “是!”众人齐声应道。
  待众人都散去,北宫茸茸这才小跑着来到林娇生面前,拉了拉他的衣袖,低声说:“小郎主,你别生我气了……”
  林娇生被北宫茸茸扯着袖子,有些无奈地回答:“我没生气。”
  “真的?”
  “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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