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26节

  云安知他仍是少年心性,意气却浮躁,好奇却肤浅,且极容易三分钟热度,于是便识趣地闭口不言。
  待得阵型演变结束,李谨终于又打起了精神——比之听不懂的什么六十四卦,他更感兴趣女子练兵之事。
  “这些女军都是云将军训练出来的,果然各个好模样!我听说望日又募了好些,把她们都训练成现在这样,应该很难吧?”
  问这话时,李谨那双圆圆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似乎是发自内心对这些娘子军感到敬佩和赞许。
  “不算很难。”云安应道。
  谁知云安话音刚落,坐在另一张锦榻上的李翩又十分欠抽地开口道:“难,怎么不难。”
  “小叔说给我听听。”李谨十分好奇究竟怎么个难法。
  李翩看了看李谨,而后把目光转向云安,慢条斯理地说:
  “世道不许女子读书习武,这些人初来军营时,非但刀枪剑戟样样不会,且大部分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连军令都听不懂,更别说演练阵法了。是云将军不辞辛苦,焚膏继晷,亲自教导她们,这才有了如今的阵势。”
  “云将军亲自教她们读书写字?”李谨很有些吃惊。
  “那可不,云将军初来玉门之时任军正一职。不仅要协助横槊将军执行军法军令,还要负责将这些法令教导至每一位士兵。士兵不识字,连军规都看不懂,那时候云将军对她们的体贴和关心,早就超过军正一职不知凡几。”
  李谨再次顺着李翩的话,赞叹道:“玉门有云将军,实乃大幸!”
  云安立于一旁,听着这叔侄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夸自己,神情仍是平平淡淡,没什么太高兴的。
  李谨没看出来,但她看出来了,李翩脸上一副醋溜土豆丝的表情——他在呷醋,呷的是玉门娘子军的醋。
  “但是……孤有些疑问,可否请云将军为孤解惑。”
  李谨坐直身子,摆出一副好学生模样。
  云安:“主公但问无妨。”
  不知李谨是想到了什么,眼中蓦地放出一抹异样的光:“云将军能把那些大字不识一个,什么都不会女人训练成这样,孤十分钦佩。孤想知道的是,无论什么女人都可以吗?”
  “使其受训,则人人皆可。”云安答道。
  “特别笨的也可以吗?”李谨追问。
  “可以。”
  “好!”
  李谨欢快地笑起来,旋即转头去看一直立在自己身后的一名婢女。
  他指着那婢女道:“等会儿比拼刀法的时候,就让她下场跟女军们比试一下吧。她什么都不会,笨得很!”
  话毕左看看右看看,一眼扫到云安腰间所佩长刀,又指着那刀笑道:“就用这把刀!”
  那婢女原本好端端地侍奉在李谨身后,这会儿忽听要让她下场跟玉门军一起演练刀法,着实被吓了一跳,脸都发白了。
  云安看了那婢女一眼,恭敬地对李谨说:“禀主公,此女若是从未训练,便不该以刀法相拼。纵使玉门新募女军,也都是以膂力和防守训练为主,所用兵器亦皆为木制。”
  李谨怏怏道:“孤上次来的时候就想看刀法比拼,结果却没看到,扫兴得很。云将军当时答应了孤,说下次比试,你忘了?”
  “主公若想看,可由我和苏校尉来比试。”
  苏绾演练完阵型之后也上了阅军台,此刻就站在几步外,听了云安这话,便转过身对李谨恭敬地行了个礼。
  李谨强压下内心的厌恶转开了目光。
  他不喜欢看见苏绾,苏绾脸上像条蛇一样的伤疤和那个歪歪扭扭的鼻子实在是让他觉得恶心。
  “可是,云将军刚才不是说,所有女人都可以吗?孤就是疑惑,像她这种只会倒水暖床的女人也可以?倘若她也可以,那孤就信了云将军的话!”
  李谨今天显得格外执拗,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像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强孩子那样看着云安。
  “刀剑无眼,恐有意外。”云安仍是犹豫。
  李谨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笑着说:“死就死了呗,这有什么,孤的侍婢多着呢。”
  第25章 诸心非心(2) 李凉州,小肚鸡肠恶贯……
  未时,原本应该是女军们回营房教习军令军规的时候,但今日因小凉公非要看刀法比试,故而所有人仍留在校场上。
  现下虽还未入夏,但敦煌正午的太阳已是不饶人的狠毒。
  烈日像从天泼下的一盆火,又像一大簇悬在头顶的钢针,针尖一下下扎在皮肤上,火辣辣地疼。
  阵法演练的时候为了呈现更好效果,大家都是全副武装——头戴兜鍪、身着铠甲、手握兵器,演练完又在烈日下站了这么久,现在几乎每个人都已是汗湿重衫。
  大滴大滴的汗水顺着兜鍪边沿流下来,在脸上、脖颈上奔淌出一条条曲折溪流。
  李谨坐在阅军台的锦榻上,身后撑着遮阳的华盖,正饶有兴致地看着土台下面即将开始的刀法比试。
  那个被李谨点名让下场的婢女,吃力地提着一柄长刀站在烈日下,涂满恐惧的脸庞湿淋淋的,分不清那上面究竟是汗水还是泪水。
  婢女名叫龙烟,个头矮小,容貌清秀,平日在居室内看起来娇弱可人,但站在这浩阔的戈壁滩上,面对着擐甲挥戈的五千女军,她那玲珑的样子,竟莫名地让人生出一种可悲可叹之情。
  她是陇西李氏的家生婢,负责伺候李谨的日常起居,确如李谨所说,这样的婢女他还有一沓。
  龙烟对面站着的正是初来玉门大营不久的翟花儿。
  翟花儿手中也握着一把长刀,看架势,应该是这二人马上要展开对决。
  云安负手立于数步远的空地上,眉峰紧蹙,半晌都没有发号。
  阅军台上的李谨忽然兴奋地站了起来,三两步跑到台子边沿,冲着云安大声催促道:“快开始啊!快啊!云将军!”
  云安无奈,只得对身旁的毌丘怜打了个手势——翟花儿分给了毌丘怜,按规矩,不管是比试还是竞技,哪个校尉的女军上场,哪个校尉就得负责。
  毌丘怜上前两步,扬起手臂,喝道:“起!”
  翟花儿得令,“唰”地一下提起了环首刀,摆出个准备进攻的姿势。
  龙烟也提起了自己手中握着的长刀,可刀一提起来整个人都踉踉跄跄的,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她身材娇小只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她手中提着的是云安的佩刀——李谨刚才指定要用这把。
  与普通士兵的刀不同,云安的佩刀名叫“饮红”,是以精钢反复淬火锻打,历千锤百炼而成,形制上虽仍是环首,但比之普通的环首刀明显又厚重了许多。
  坊间传言,当年魏蜀吴三国争霸之时,关羽所佩“关王刀”重达八十斤,在战场上挥舞起来那可真是天摇地动、山崩水荡。云安这把刀自然不能与关武圣的相提并论,但此刀亦是沉锋,刀长三尺三,重量足有半均。
  这半均重的沉锋,握在平日里只负责端茶倒水伺候起居的龙烟手中,真挺要命的。
  李谨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非要让这从没摸过刀剑的小姑娘下场比武,且还必须要用云安的刀。
  初时,云安自然是不答应,但无论怎样搪塞都没用,李谨颇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
  “云将军不答应,是瞧不起我和我身边的人,是吧?”说这话的时候他垮着脸,显得十分委屈。
  末了又义正言辞地问李翩道:“小叔,人不能言而无信,对不对?”
  罢了罢了,既然小凉公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云安不同意也得同意。
  于是在娘子军里看了一圈,最终选中了翟花儿。
  翟花儿才来不久,根本还没开始学刀法,只学了最简单的挡和劈,水平比龙烟好,但也好不了太多,不至于让龙烟输得太难看,导致小凉公下不来台。
  虽然上场之前毌丘怜再三交待只需抵挡便可,谨慎攻击,可翟花儿初生牛犊不畏虎,初次在这么多人面前演武,心内报定的想法是“绝不能给云将军丢人”,故而一听到毌丘怜发号,举起环首刀便对着龙烟攻了过去。
  十几斤重的“饮红”,连举起来都很困难,更别说抵挡了。
  眼看着翟花儿一柄冷刃杀了过来,龙烟吓得连退三步,结果左脚绊右脚,直接跌坐在地,饮红也“咣当”一声扔在了地上。
  阅军台上看热闹的李谨冲着龙烟的方向喊道:“站起来!没用的东西!”
  龙烟一听这话吓得手忙脚乱爬起来,又捡起地上的饮红,咬紧牙关重新站在了翟花儿面前。
  翟花儿这次没有主动进攻,因为毌丘怜站在旁边拼命给她打手势——这回她看懂了,那意思是,做做样子就行了。
  阅军台上,李谨握着拳头冲龙烟嚷道:“上啊!愣着干嘛!”
  龙烟咬了咬牙,用尽全身力气举起饮红,毫无章法地冲着翟花儿攻了过去。
  翟花儿赶忙挥刀抵挡。
  “咣”地一声刀锋相击,紧接着便是“啊”地一声惨叫。
  饮红再次脱手,而龙烟也被沉锋的力道带着猛地跌了出去——她实在运气不佳,摔倒的时候一只手正好按在了饮红的刀锋上,掌心直接被划了道长长的口子,眨眼间满手都是血。
  “叫军医来。”
  一看龙烟受伤了,站在不远处的云安即刻下令,转而又对阅军台上的李谨道:“主公,此女已受伤,今日便到这里吧。”
  李谨怏怏不乐地说:“小叔,我的人怎么这么差啊。”
  李翩此刻也从锦榻上站了起来,前行两步立于李谨身后,道:“这小姑娘平日只是端茶倒水,不惯于舞刀弄棒,输了也是正常。”
  “适才云将军明明说了,每个女人都可以啊。”
  “云将军说的是,要经过时日长久的磨炼才可以。”李翩极有耐心地为他解释。
  李谨一脸失望,下意识脱口而出:“还以为女人打架比斗狗好看呢,谁知竟这么无趣。”
  话一出口突然意识到不妥,小心地觑了李翩一眼,赶紧给自己找补:“我瞎说的。”
  李翩垂眸看着他,轻声说:“小凉公乃凉国之主,言辞当三思。”
  李谨撇撇嘴:“凉国都已经……”
  “百姓尚在,故园尚在,怎可自弃?若是小凉公晨兢夕厉,焉知不可安民于一方?”李翩的声音沉甸甸的,话语也沉甸甸的。
  李谨不再辩驳,却也不应承,而是扭头望向龙烟那边——好像他真的很担心那婢女似的。
  那边,军医已经赶来为龙烟包扎伤口。伤得不重,只是按在刀刃上划了道口子,很快便处理完毕。
  龙烟捂着受伤的手,怯生生地回到阅军台前,低着头不敢看李谨。
  “算了算了,小叔说要经过训练才可以赢,你没训练过,输了便输了吧。”李谨十分大度地摆了摆手,示意龙烟去休息。
  龙烟一直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来,赶紧后退几步,找了个边边角角把自己缩了进去。
  *
  适才军医给龙烟包扎的时候,林娇生也跟着来了,这会儿弄完正要一起退下,忽听得阅军台上响起个凉飕飕的声音。
  “林记室,请留步。”
  是李翩,李翩的声音里是满满的不怀好意。
  凉州君叫他,林娇生只得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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