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27节

  “林记室至玉门大营已有月余,不知磨砺得如何?我应你父亲之请,将你安排在云将军手下,倘若全无长进,只怕我和云将军在林大人面前都说不过去。”
  李翩这话一出口,林娇生心里转瞬之间便生成了三个念头:
  第一个:小姑姑,你可真是料事如神啊!你好了解他!
  第二个:李凉州,小肚鸡肠,恶贯满盈,问候你。
  第三个: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不过腹诽归腹诽,答话还是得端端正正的。
  林娇生:“回明府,末官在云将军麾下学了许多。”
  李翩没再说话,而是抬起手臂,打了个“请”的手势——那意思很明显,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
  就是这个手势,让林娇生对李翩的厌恶程度瞬间上升了一个数量级。
  毌丘怜命人取了木刀来,将木刀递给林娇生。
  林娇生没接木刀,而是求助似的看向他小姑姑。
  孰料他小姑姑这会儿竟然莫名其妙走神了,眼睛也不知看着哪处虚空,反正就是没看他。
  林娇生心内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无奈只得认命。
  对面与他比拼的人仍是翟花儿。
  翟花儿的刀也换成了木制的,此刻,她举起手中木刀,摆好姿势就冲着林娇生劈了过来。
  却见林娇生既没闪躲也没回击,而是拔高嗓门大喝一声:“住手!!!”
  翟花儿被他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大喝吓了一跳,急忙刹车,差点儿没把自己绊倒。
  “咋了?”翟花儿问。
  没咋,只不过林娇生突然想明白了,李凉州这是在试探自己:觉得我是姑臧来的,不是好人,针对我,是吧?
  林娇生心内莫名腾起一阵怒火,他是不够刚,但也不是软柿子任人捏的软。
  于是他收起手中木刀,对着长身玉立高台之上,一身红衣红得闪瞎人眼的李翩遥遥施了一礼,大声说:
  “明府,翟女军刚才已跟旁人比试过了,末官想换个没比过的人,末官希望这个人能由末官自己选。”
  李翩眉心微蹙,问道:“你想和谁比试?”
  林娇生笑了,炙热的阳光打在他脸上,让那笑容亮得出奇。
  明明年已弱冠却仍是一副少年相,英英亭亭地站着,眼中漾动一抹不怀好意的矜气。
  他说:“和你。”
  话音甫落,李翩的表情倏地变得无比怪异。
  林娇生仍旧笑容满面,朗然道:
  “末官在来敦煌之前就听人说,如今的敦煌城有二人恰如龙泉太阿,他们护持百姓,抵御贼匪。这二人,一个是玉门大护军,还有一个便是凉州君。末官从姑臧来,跟随云将军已有月余,受其教诲,知其品格。但至今却还未曾向凉州君请教。既然并称名刃,凉州君肯定也有过人的本领,末官恳请凉州君今日能拨冗赐教一二。”
  说这话时,这个平素不喜打架斗狠的人却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仿佛李翩要是真答应跟自己打一架,自己一定能干翻他。
  李翩的双眼再次眯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林娇生。
  林娇生丝毫不躲闪地回望着李翩。
  四目相对,九曲回肠,八万四千微尘相,人心人心,深深不见底。
  ——李轻盈,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你的秘密,我已经猜到了。
  “请吧,凉州君。”林娇生笑容明亮地催促。
  他也做了个“请”的手势,跟刚才李翩做的那个一模一样。
  李翩身形僵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忽地,几步外一个女声响起:“我来。”
  是云安。
  云安三两步走到林娇生对面,“唰”地一下拔出了自己那柄沉锋饮红,对林娇生说:“林蔚,你说自己不喜欢武力,也不喜欢兵器,对吧?”
  “对。”林娇生点头。
  “巧了,凉州君也不喜欢。不过……我喜欢。”
  说到“我喜欢”这三个字时,云安全身上下陡然散发出一种迫人的气场,是意气,是傲气,更是烈风激扬的狂气。
  谁知下一秒,林娇生把手中木刀往地上一扔,直接举手投降。
  他经过这两次的仔细观察,再结合外边那些鸡零狗碎的传言,分析出李翩的身体应该是有些问题,故而刚才怒气上头才叫嚣着要跟李翩比试。
  至于那些什么龙泉太阿的话则纯属胡编,他看出云李二人之间似乎确实有着不可解的矛盾,所以他挑衅李翩挑衅得有恃无恐。
  谁知现在云安却突然站出来,这又算怎么回事?!
  他怎么可能打得过云安!
  姓云的和姓李的,你俩到底是演哪一出啊?!
  林娇生真是一整个无语的妈妈给无语开大门了。
  第25章 诸心非心(3) 怕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
  一番叮铃咣当的折腾过后,日头已然西斜,终于熬到了酉时。
  酉时一到,女军们就可以回营房开开心心吃饭了。
  李翩和李谨夜里都会下榻在将军府,故而也要在府里用飧食。
  今日将军府灶房打理飧食的时候,北宫茸茸也跑去打下手——是云安让她去的。
  别看茸茸平常总是有些笨手笨脚,但她鼻子好,嗅觉灵敏,菜的咸淡,肉的鲜腐,饭的生熟,这些旁人都要尝了才能知晓,可她只要随便一闻就马上知道了。
  小凉公用飧食的地点安排在中堂,灶房却在后院,北宫茸茸一整个下午是灶房跑中堂、中堂跑灶房,忙得脚不点地。这会儿跟着厨娘一起确认了所有菜肴都已准备无误之后,终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当婢女可真累啊。”
  她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舒舒展展地伸了个懒腰。
  懒腰才伸到一半,就听外边有女军喊:“茸茸,小凉公来了,快过来。”
  北宫茸茸忙收了懒散模样,快步走出府门,准备恭迎小凉公。
  哪知前脚刚迈出门槛,后脚就惊呆了。
  ——她看见了一个极其熟悉的身影。
  烈阳终于收了午时的怒火,懒洋洋地斜挂天边,倚着云霞,像个醉成一滩烂泥的红脸汉子。
  小凉公一行人正从西边驱马行来。
  背着光,身后的落日余晖让所有人都变成了剪影,看不清容颜也瞧不清衣饰。
  但就是在这朦胧混沌的剪影中,却有一人让北宫茸茸觉得格外熟悉。
  这种熟悉感并非来自于身形或者举止,而是气度——过目难忘的出尘风仪,让她刹那间便想起了她的那位故人。
  于是小丫头傻呆呆地站在那儿,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碧蓝眼睛,看着那人身骑白马越走越近,直到经过她身边,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上前牵马的女军,之后不徐不疾地迈步进了将军府。
  但是没理她。
  但是没关系。
  北宫茸茸已经看清了,那人仿佛十分怕冷似的穿着里三层外三层宽袍广袖,最外边还罩了一件红色觳纱轻衫。
  他整个人裹在这一团红色里,目不斜视,气度不凡之下又有种若隐若现的威慑感。
  ——像一棵行走的毒蘑菇。
  突然,站在她旁边的女军推了推她,压低声音说:“你作甚?!”
  “啊?怎么了?”北宫茸茸打了个机灵,回过神来。
  “你刚才一直盯着凉州君看,吓死我了,还好他没发火。”
  “凉州君……原来他就是凉州君啊。”北宫茸茸喃喃低语。
  凉州君,李翩,李轻盈。
  在姑臧的时候就听说过此人,他是市井谣言的主角,茶余饭后的谈资。
  “奇怪吧,”女军仍旧把声音压得很低,面上却浮着一抹揶揄,“大男人穿一身红纱衣,走路还慢悠悠晃荡荡,有啥毛病似的。”
  “你讨厌他?”北宫茸茸问。
  女军轻嗤一声:“讨厌倒是谈不上,不过你去咱玉门军问一圈儿,看看有几个待见他的。若说相貌,我是觉得他长得确实好看,但若论人品,实在是奇差无比。他动不动就欺负咱们将军,亏得咱将军大度,不跟他一般见识。”
  “他……人品奇差吗?”
  蓦地,北宫茸茸又想起当年自己被人拎着后颈皮扔进水里的情景。
  “那可不,这人心术不正,又奸又狠,你要小心点,”女军说完扯了扯茸茸的衣袖,“走了,进去候着。”
  “你先去,我马上来,我想等小郎……林记室。”
  那女军想起北宫茸茸是和林娇生一起来的,知道他们关系匪浅,也就没再多问,自己先进府里去候着了。
  *
  除了照料生病受伤的女军之外,云安不允许玉门大营中有任何“服侍”行为。
  她自己和五校尉的日常生活全都是自己动手,甚至连小凉公和凉州君来了,也不过随便安排了两个女军在一旁稍加照应。
  李翩对此没有意见,但李谨实在不习惯,所以每次都会自己带个侍婢,比如刚才被割破手掌的龙烟。
  入了中堂,仍是李谨为尊,其次李翩,剩下的云安、苏绾、毌丘怜和林娇生都是陪同。
  此刻,一行人落座,布菜,吃饭,整个过程可说是无聊无趣。
  玉门大营的飧食跟须罗斋的筵席比起来,简直差了十万八千里。
  所有人吃的都是胡饼配盐菜,只有小凉公和凉州君的案上还各有一碟野彘肉做成的五味脯,再加一小碟八和齑佐餐。
  另外,李谨的食案上还比旁人多出一碗羊酪与一碗榆钱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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