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九万场雪 第25节

  酉时:进飧食。
  戌时:就寝。
  这些都是常规内容,常规之外还包括时不时被拉去戈壁滩上负重跑它五十里,或者去胡杨林里集体围猎,再或者编组分队蹴鞠竞技。
  现下刚好是巳时,毌丘怜领着自己手下的新兵在操练膂力,所有人肩上都扛着个装满土石的大布袋,扎着马步,一动不动地站在已渐渐变得毒辣的太阳下。
  不远处马蹄激扬尘土,一队骑兵正在御马。
  毌丘怜听到身后要死不活的喘气声,一回头见是林娇生,赶紧给他打了个眼色。
  林娇生脚步一顿,啥意思?
  还没想明白毌丘怜是啥意思,就见不远处的骑兵队伍里一人纵马扬鞭而来,尘沙太大了,林娇生抬手挡住眼睛。
  谁知那骑兵到得近旁,竟然扬手就甩了林娇生一鞭子。
  “啊!”
  那一鞭子打在背上,林娇生一声惨呼,忙把挡在眼前的手臂拿开,这才看清打他的人竟然是云安。
  原来刚才毌丘怜给他打眼色的意思就是——敢迟到,你丫死定了。
  “为何不守时?!”
  云安骑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林娇生,语气里竟然难得地染着一丝愠怒。
  “不小心忘了……”林娇生狡辩。
  果然话音刚落又是一鞭子甩下。林娇生这才发现,小姑姑刚才抽的那鞭其实是挠痒痒,这一鞭才是实打实地用了劲儿。
  林娇生被鞭子抽得一个狗啃屎趴在了地上。
  “你没忘,你就是抗拒罢了。”云安的语气和面色都冷极。
  林娇生反手捂着自己后背,嘟嘟囔囔:“不就是李凉州要来嘛,他要为难我就让他为难去好了,我怕他!”
  “你可真是,人如其名,娇生惯养。”云安的眼中浮起一层薄薄的鄙夷之色。
  林娇生看到了云安眼中的鄙夷。
  他感觉那鄙夷像是一把锋利的刺,就在那个瞬间,深深地扎进了自己身体里。
  于是他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冲云安喊道:“小姑姑,你欺软怕硬,只敢打我,你那么有本事,敢不敢去杀了李凉州?!杀了他,救你们凉国!”
  云安眉头微蹙——杀了李凉州?杀了李凉州就能救凉国于倾颓吗?
  原来不知实情的外人都是这样以为的啊……怪不得……
  “你错了。”片刻后,云安沉声回答。
  “能不能救你们凉国我是不知道,他怎么卖主求荣也不关我的事,但我是真的讨厌兵器,讨厌沙场!”林娇生这话说得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云安再次扬起了手中马鞭。
  林娇生下意识抱住头,可鞭子却迟迟没有落下。
  “你可以讨厌兵器,讨厌战场,可你知不知道,你所拥有的富贵都是别人在战场上拿命给你换来的。你安逸地坐享其成,然后说自己讨厌他们。你享受着他们的劳苦,却看不起他们。”
  云安没再打他,收了马鞭,一字一句地说。
  “我没有看不起士兵。”林娇生赶忙解释。
  “好,那我问你,生逢乱世,你没有武器,如何护佑所爱;你不上战场,如何守卫家园?你想不沾一滴血,把自己干干净净地藏起来,不如回去重新投胎。记得跟菩萨说,让你投个太平盛世。”
  林娇生半垂着头,听着云安的质问和讽刺,半晌没说话。
  如何护佑所爱……还能如何呢,无非是,豺狼来了就杀掉它们。
  杀掉它们,杀掉它们……杀掉他们……
  这道理林娇生都懂,他怎会不懂。
  云安的话语像是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林娇生脑海中那些不能对任何人诉说的往事。
  往事一团黑红,是血的颜色——并非不相干的外人,而是至亲的血。
  林娇生蓦地抬起双眼,眼中光芒已和刚才完全不同。他使劲儿抹了把沾在脸上的沙土,拎起一把长戟,翻身上马。
  ——云将军,你不知道,我已经不能把自己干干净净藏起来了,我手上已经沾着血了。
  第24章 诸心非心(1) 凉州君在呷醋,呷的是……
  小凉公李谨三不五时就会去一趟玉门大营或者悬泉大营。
  这是李翩给他安排的“功课”,让他实地观看兵法战术操练。当然了,对外的说法则是小凉公巡阅。
  李谨出生在酒泉的玉楼金殿之内,母亲乃敦煌宋氏之人,便是宋澄合的姐姐宋蔓合。
  宋蔓合身体不大好,怀李谨的时候曾回到敦煌娘家养胎,结果不知出了什么事,竟然惊得差点儿小产。于是又急忙去了酒泉,在清冷孤寂的宫殿里生下李谨。
  六岁那年,李谨的祖父武昭王李暠薨逝,其父李忻嗣位,其母宋蔓合也从世子妃变成了凉王后。
  哪知成为凉王后的次年,宋蔓合就病逝于酒泉。也正是在那一年,李谨被李忻立为世子。
  他是年幼的世子,未来的凉王,小小年纪就被人捧得高高的。
  李忻好征伐、喜美色,压根儿没空搭理他,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不是讨好他,就是讨好他,于是他便以一种不太正常的方式长大。
  直到后来,李忻直接将他扔给了李翩。
  他虽年纪小但他不傻,看得出来这小叔不是个好糊弄的人,所以,就算讨厌又脏又无聊的军营,但李翩要他去,他也不得不去。
  悬泉大营是军屯,全是些臭烘烘的士兵,天天在土坷垃里刨食吃,实在没什么好看;玉门大营是日日训练的精兵,而且都是又美又飒的女郎,养眼,还算有意思。
  李谨在心里是这样权衡的。
  于是乎,此次的例行巡阅,李谨便毫不犹豫地再次选择了由婉仪将军云常宁统领的玉门大营。
  *
  玉门军已整饬地列队于营盘外那片平整而广袤的土地上。
  队伍正前方是一个高十尺、方三丈的夯土台,是此前专门为李谨阅军而搭建的,每次他来巡阅都会主动提出要上阅军台看操练。
  这一回当然也不例外。
  此刻,李谨坐在阅军台专门为他设置的锦榻上,头顶张着遮阳华盖,津津有味地看着底下披甲执锐的娘子军。
  他右手下方还设了一张锦榻,榻上坐着陪他一起来巡阅的凉州君。
  也许因军营毕竟是肃穆之地,故而李翩没带他那嬖人,李谨也没带他那宠妾。
  李谨喜欢到玉门大营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几乎每次来都能看到些有意思的东西。
  比如之前,云安给他看的是五兵演练,五兵之后还专门演练了刀法。
  传统的五兵乃戈、戟、矛、殳、弓矢,但因冷兵器不断推陈革新,现如今的战场上以刀、槊、矢三样最为常用,殳已基本成为仪仗器物,而刀也正以极快的速度取代长戟,成为战场上最趁手、最具杀伤力的兵器。
  汉时,环首刀主要为步兵所用,骑兵主要使用戟、槊、矛等。但自从胡马踏中原后,骑兵成为战场上的主力,将领们渐渐发现,汉兵的戟和槊都有着不可忽视的缺陷,而胡兵的大马长刀则优势十分明显。
  在战场上,可以挥、砍、刺、截、斩且易于携带的刀明显比笨重且使用方式单一的戟要更加合适。
  当战争进行到白热化阶段,敌我混战、千钧一发之时,刀的砍杀比之戟的刺杀可以有效避免因兵器刺入敌人身体中难以拔出而导致的得不偿失。(注释1)
  不知这次,云将军又会给他展示什么新奇玩意儿?
  李谨这样想着,一转头就见云安身披明光铠、腰佩长刀,三两步登上阅军台,来到李谨和李翩面前,恭敬地行礼道:“禀主公,诸将士皆已待命。”
  “今天给孤看什么?”李谨问云安。
  “前些时日新制二阵法,今日可为主公演示。”
  “好得很。”
  李谨笑容灿烂,如同对好戏期待已久的孩童一般拍着手说:“开始吧,云将军,快叫她们开始吧。”
  云安对着立于阅军台下的掌旗职志做了个手势,扬声说:“全军听令,阵型——大有!”
  掌旗职志立刻领命,手执令旗将军令传至后方。
  看到令旗,女军们秩序井然地动了起来。
  为了使李谨看得更清晰,每一队列最前边的人皆手执阵旗,随着阵旗的移动,很快,以《易》之卦象“大有卦”为依凭的阵型便摆了出来。
  “大有卦”乃《易》六十四卦之一,以这一卦象摆出的阵型,前军灵活,后军稳重,是个极好的防守之阵。(注释2)
  李谨好奇地看着,云安在一旁为他解说阵型是如何变化的。
  这整个阵法摆出来是个“离上乾下”之型:
  上九为骑兵,灵活机动,负责抵挡并分散敌军冲锋势头;
  六五为步卒,在敌人攻来之时可以立刻向两边分散,以钳形列队左右夹击;
  九四、九三、九二、初九皆为弓箭兵,形成一个庞大又整齐的矩阵。此阵型可源源不断地发射箭矢阻挡敌人进攻。
  李谨抻着脖子看过去,但见九四的箭矢发射完毕后立刻有序后撤,九三变九四,九四变初九,训练有素的女军们箭矢连发,丝毫不乱。
  这边李谨看得津津有味,正想夸两句玉门军好厉害的时候,却听那边李翩突然开口。
  “此阵型只能防守不能进攻,战场上会使我方陷于被动,用处并不大。”
  一整个阴阳怪气的。
  李谨忙顺着李翩的话,问云安:“可有进攻阵型?”
  云安再次发号:“全军听令,阵型——明夷!”
  掌旗职志得令,手举令旗策马而去。
  霎时间,接到命令的女军阵型迅速发生变化——大批骑兵整齐地列队于最前端,并不如何厚重,而是形成了坤卦之卦象。
  坤卦之象极为伸展灵活,配合骑兵的突击可有效冲杀敌军队伍。
  骑兵之后是步卒,步卒形成了两道厚实的人墙。
  “明夷卦”同为《易》六十四卦之一,坤上离下,呈外愚内秀之势。(注释3)
  上六、六五、六四皆为骑兵,纵马前驱,可根据敌方实际状况或冲锋或包夹进攻;之后的九三、六二、初九皆为步卒,她们摆出的离卦一方面可以有效攻击,另一方面还能遏制敌人形成包围之势。
  阵型演变过程中,云安仍旧耐心地将这些逐一讲给李谨,但李谨听着听着就变得兴致乏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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